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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暗访酒托群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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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报社将倒闭

从血奴群落出来后,回到报社,我赶紧给家中打了一个电话,我牵挂着父亲的病情。

那时候,家中还没有装电话,全村也只有村口的小卖部有一部电话。后来我听说,每次我打来电话,小卖部的老板就跑出来,站在村道上喊着:“李嫂,你儿子电话来了。”母亲就从家门口跑出来,一口气跑到小卖部里,拿起话筒。每次我都能听到她气喘吁吁的声音,总要过上半分钟才能说出话来。我说:“妈,你跑什么?摔一跤怎么办?”妈妈说:“长途电话啊,一分钟很多钱呢。”我说:“我这是在单位打电话,是公家的电话,不要我掏钱。”妈妈严肃地说:“公家的钱也是钱嘛!”总是没说几句话,她就急急忙忙地挂断了电话。

那时候,妈妈总是在电话中说,家中一切都好,让我不要牵挂,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好了。也是在后来,我听小卖部的老板说,妈妈担心我牵挂家里,不能好好工作,每次都是在骗我。其实那时候家中生活非常艰难,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以前回家的时候,带给父亲的红山茶香烟和郎酒,都被母亲贱卖给了这家小卖部的老板。一条红山茶那时候45元,母亲只卖30元;一瓶郎酒50元,母亲也只卖30元。这家小卖部的老板说,这些高档烟酒在小卖部根本就卖不动,农民都很穷,谁能消费得起?但是母亲又等着钱用,他就只好自己掏钱买了,然后自己抽、自己喝。

我还记得和父亲去医院检查身体的一个场景,那时候父亲还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疾病,他总是相信医学这么发达,有病都能治好。那时候我还在北方那座小县城里做着一个小公务员,清水衙门,除了工资没有任何外快。有一天,我们站在医生办公室的门外,看着门里一个比父亲年龄大几岁的老汉,坐在一张凳子上,和医生一桌相隔。医生问:“你这病想不想治?”老汉说:“有病总要治啊。”医生说:“需要两万元。”老汉说:“这么多?那还不如让我死了。”然后,老汉就气昂昂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他的儿子和女婿。父亲悄悄对我说:“唉,庄稼人恓惶啊。有了大病就只能等死。”

父亲一直没有忘记那个老汉,以至于过了很久还会向我提起那个老汉:“不知道他现在活着没有?”父亲说话的时候,满眼都是凄凉的神情。

不久后,父亲也知道了自己要面对死亡。那天,我们住在医院旁边一间旅社的小房间里,我犹豫再三,终于向母亲说出了父亲的病情,说这种名叫癌症的疾病,目前医学上还无法治愈。此前,我一直对父亲隐瞒着他的病情。母亲说:“既然这样,那就让你爸知道吧。”我现在还能记得,母亲走进房间里告诉了父亲这一切,躺在床上一直忍受着疼痛的父亲一骨碌爬起来,说了句:“走!回家!不看病了!”然后就自己走了出去。

这些年来,我一直后悔,当时自己没有钱,没有把父亲留住。每次想到这里,我就泪流满面。这些年,我拼命工作,努力赚钱,就是为了弥补自己当初的遗憾。

其实,决定来南方时,和父亲告别的那一次,是我们父子在一起的最后一面,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父亲。以后所有关于父亲的事情,都是听别人转述的。

听妹妹说,那天,老家下雨了,雨很大,父亲艰难地爬起身,准备上厕所的时候,在院子里滑了一跤,胳膊被摔断了。父亲爬起身,左手捏着右臂,感觉小臂完全与胳膊脱离,只连着一圈皮肉。妹妹也看到了,她赶忙跑到父亲身边,要送父亲去医院,父亲说:“算了,等死的人,断就断了吧,省得再花钱。”他疼得满头大汗,可就是坚持不去医院。

母亲也赶来了,但是看到这种情景,她也没有了主意。妹妹哭着让父亲去医院,可是父亲心疼钱,他知道只要进了医院,没有几千元就无法走出来。我们家那时候哪里有几千元啊!

妹妹没有办法,就去了村口打我的传呼,那时候我没有手机,只有一个数字传呼,但是她打了很久也没有回应。按照时间推算,那时候我应该是在血奴群落里暗访,数字传呼放在了报社里。

妹妹找不到我,只好又打弟弟房东的电话。那时候弟弟初中毕业,在县城蹬三轮车,租住在一户人家里,那户人家装有电话。那时候,刚好弟弟在家吃晚饭。弟弟听到父亲这种情况,就说:“无论如何都要送到医院里,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爸看病。”妹妹心中一下子有了主意。

那天晚上,父亲躺在架子车里,妹妹在前面拉着,母亲在后面推着,一步步在黑暗中走向镇医院。镇医院距离我家还有十几里,道路泥泞,她们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次,半夜的时候,她们才一身泥土出现在镇医院的门口。

全家三口人走在去镇医院路上的时候,十几岁的弟弟骑着三轮车从县城往家赶。那时候已经没有班车了,雇出租车,弟弟又没有那么多钱,那时候弟弟身上只有50元钱,这是弟弟所有的积蓄。刚刚下过雨的道路非常湿滑,弟弟好几次都差点滑到深沟里。快到半夜的时候,突然从路边树林里冲出了几个人,他们打着手电筒,拦住了弟弟。弟弟害怕极了,还以为遇到了抢匪。那几个人把弟弟一把从三轮车上拽下来,然后要弟弟拿出营运证。在县城里跑三轮车拉人拉货,都需要办理营运证,缴纳营运费。弟弟苦苦哀求他们,说家中有病人等着,求他们快点放过自己。他们要弟弟缴纳罚款,一张口就是300元。弟弟说:“我的好叔叔,你们看我这破车值不值300元。”他们不管,就要钱。后来,他们从弟弟身上搜走了仅有的50元,才放弟弟离开了。

弟弟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一口水也没来得及喝,就跑到医院里看望父亲。

那些天里,所有人都联系不到我,弟弟只好变卖了家中所有的东西给父亲治病。

这些年来,只要一写到父亲,只要一想到父亲,我就会流下眼泪。此刻,我已经说不出什么,写不出什么,只有眼泪流下来……

我从血奴群落里出来的时候,是那一月的25日,这是报社发放前一月工资的日子,可是当天没有发工资。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报社领导在忙,还没有顾得上算工资。可是,28号、29号……一直到那个月的月底,工资还没有发下来,大家开始沉不住气了,纷纷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情,各种真实的和不实的消息也在不胫而走。报社领导一回到办公室,就关上房门,不愿再出来;而记者编辑人心惶惶,……

那时候,行内流传着一些顺口溜,都是关于记者的:表面风光,内心彷徨;容颜未老,心已沧桑;似乎有才,实为江郎;成就难有,郁闷经常;比骡子累,比蚂蚁忙,比岳飞忠良,比赖昌星紧张……

还有的说,记者这个行业是:女生当男生,男生当畜生。

由于长时间没有发工资,而以前的工资又非常低,大家都没有什么存款,这时候很多人的生活捉襟见肘,举步维艰。我记得当时办公室里堆放着很多旧报纸,也被人偷偷拿出去卖了;有些人舍不得坐公交车,每天步行上下班,如果不来上班,担心突然发工资,自己没有在而领不到;还有些人偷偷在外面兼职,因为报社说了,辞职的人通通不能领以前的工资……

这个时候,一些跑口的记者和娱乐记者相对生活得能好些,他们经常参加会议,有红包可以拿。而最为可怜的,就是像我这种没有跑线的记者,我们只能等待,等待着有一天报社开恩会发工资,等待着有一天报社会时来运转。

我每隔几天就往家中打一次电话,但是小卖部老板总是说家中没有人,我很着急,不知道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问这个老板,他说父母都走亲戚去了。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母亲为了害怕我担心,而编造的谎言。

有一天,我接到了弟弟打来的传呼,我回过去后,弟弟说,父亲现在还在医院里,家中能卖的都卖得差不多了,问我有没有钱?

我头轰地一下子大了,差点瘫倒,我强忍着哭泣对弟弟说:“等一下,等一下,会的,会有的。”

放下电话,我跑回报社,那一刻我连杀人的心都有了。我走进老总的办公室,老总正埋头坐在沙发上,他抬起头来,看着我,他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眼神含着委屈、伤心、郁闷、凄凉,那是一个老人的眼神。我进门前的愤懑一下子烟消云散,我讲出了自己目前家庭遇到的困难,老总一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他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了300元递给我,他说自己只有这么多了。

这种报纸是由广告公司投资的,这家广告公司办报纸的目的就是为了圈钱,他们处处干涉报纸的采编和经营,最后终于走上了穷途末路。这家广告公司每天会派一个经理级别的人坐镇报社,而自从发不出工资后,这个经理再也不敢来了。

到了这一步,我不知道该找谁,该怎么办。后来,带我来到这家报社的主任又给了我500元,我赶紧把这800元邮寄给了弟弟,我安慰他说:“先寄这么多,随后还会邮寄的。”

这种没有工资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两个月,报纸每天都在出版,都有稿件刊登,但是,内行人一看,就知道那些稿件都是粗制滥造的东西,也都是些红包稿件,这种报纸已经快要死亡了。

这期间曾经发生了一件事情,一个记者喝了一点酒给自己壮胆,然后拿着菜刀来到报社,要自己的工资,但只要回了可怜的100元。

即使这样,也没有人辞职,辞职就意味着拿不到一分钱。人们还都在满怀希望地等待着,等待着会有投资方把钱送过来给大家发工资。

我也没有走,但是我在谋划着另一种“生财之道”——给别家报纸写稿子。

第二节⊙变身艳女

这个稿件就是关于酒托的。

写这个稿件的起因是因为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在一间出租房里和好几个人从事着秘密工作,每天变换性别,装作女子和别人网上聊天。现在他良心发现,不想再骗人了,想回家了,想回到家结婚生孩子好好过日子。他只是无意中向我提起,而我觉得这里面有巨大的秘密,一定值得做一做。

由于我没有口,没有线,所以我就结交了很多朋友,各行各业,三教九流,我的新闻线索都是从他们那里得来的。

我对这位朋友说,刚好自己这段时间没事做,让他介绍我去这间出租屋里上班,千万别说我是记者,他爽快地答应了。

出租屋里还有一个套间,我走进去的时候,主管盘问了半天。他是一个30多岁的男子,戴着眼镜,眼镜片后的目光总是滴溜溜地转个不停,看起来很精明,又很多疑。这次,我冒充的身份不再是小学民办老师,而是大学毕业生,来这座城市找工作,却总也找不到。那时候的高中生可以无限期地补习,所以大学里的同班同学年龄也参差不齐,像我这种额头有了皱纹,眼中有了沧桑的大学毕业生,应该是当初高中的老补习生了。

主管看到我对答如流,又问我:“会不会电脑打字。”

当初在小县城的时候,单位有一台非常笨重的电脑,放在墙角,没有人会用,我就买了一本电脑书籍,自己摸索着用,刚好学会了用拼音打字。那时候的拼字打字方法只有微软,打字很慢,紫光和搜狗都是以后才有的。我打字的时候还要看着键盘,并且只会用左手右手两个食指,这种方法叫做“二指禅”。不过,就是我这种在今天看来水平奇差的电脑盲,在当时也算稀缺人才了。

主管录用了我,让我当天就上班。这间出租屋里有七个人,每个人都低头在QQ和邮箱上忙个不停。他们都是男性,他们和酒托有什么关系?

这间隐蔽的出租屋里,七个男人,七台电脑。套间里别有洞天,一间是厨房,厨房里有锅碗瓢盆,大米小米,青菜萝卜,买菜的事情也由主管代理了,轮流做饭,七个男人,一人一天;还有卧室,一间小房子里,没有床,所有人都是打地铺,铺张报纸就睡,起来后不洗脸就上电脑。房间里散发着臭袜子的气味,让人直想打喷嚏。

主管没有给我说明工资多少。我曾经问过他,他很不耐烦地说:“我还没有看到你的能力怎么样,能不能拉到客,你居然先向我提工资?再提工资就滚。”想到这里还能管吃住,比在那家将倒闭的报社强多了,我就答应了。

在这里工作不能随便离开,如果真有要紧事情就得跟主管打招呼,但是主管一般是不会批准的。我的电脑桌靠近窗口,有一天晚上,无意中一抬头,突然看到对面有一个男子用撕碎的床单,连接成绳子,从窗口爬了出去。我一直看着他抓着床单绳,从七楼下滑到了一楼,然后在路灯光中撒腿就跑。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床单绳像一根长长的藤条,随风摆动。我想,对面那幢楼房中的这个房间,估计是一伙搞传销的,他们像老鼠一样聚集在一起,每时每刻都做着发财梦想。我经常能够在夜晚听到他们透过窗缝飘荡过来的歌声,要么是《真心英雄》,要么是《爱拼才会赢》。这些歌曲正是传销者们用来洗脑的必唱歌曲。有时候我还能听到这些老鼠们呼喊口号的声音,什么“加油”,什么“我最棒”,他们狂热得就像几十年前的“与人斗,其乐无穷”的红卫兵。

这里很诡异,这里掩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和对面比起来,我们这间出租屋反而非常安静,我们整天都会关上窗户,将喧嚣的声音关在窗外。寂静的房间里,很多时候只有敲击键盘的声音,像爆炒黄豆一样,清脆悦耳。没有人会留意这间房屋,没有人会知道这间房屋里在干什么。

我上班的第一天,就接受了主管的培训,主管先谈了我们这种工作的伟大意义。他说,我们这种工作,能够锻炼自己的交际能力,能够培养自己与别人沟通的能力,我们要能够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这样以后不论干什么事情,都能取得成功。他说,成功学其实就是关系学,关系学其实就是人学。很多人满腹才学,但是没人赏识,就这样默默无闻地老了,死了,他在穷困中度过了一生,没有人记得他。有的人才华平平,但是他擅长交际,会和人来往,尽管四体不勤,但是八面玲珑,能够讨得领导欢心,所以他就能成功,他的一生富裕而辉煌。他说,在中国,关系胜过一切,只要讨好了领导,就会平步青云,就会享尽荣华富贵。他说了一副对联,上联: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下联: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横批:不服还不行。

一名员工随声附和说,主管说得很有道理。这名员工还给我分析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关键在于有些地方有些部门领导没人监督,领导为所欲为,领导的话就是圣旨,所以大家都在挖空心思讨好他。而讨好他的往往都是庸才,而真正的人才是不齿于降低人格、摇尾乞怜、委曲求全、巴结逢迎,所以最后被提拔的一般都是庸才,而人才往往被埋没。

主管说,我们的工作就是接触形形色色的人,要能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要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让别人对你产生好感;要能够在很短时间里判断对方的想法、意图、财力、性格、好恶,要能够让对方相信你,心甘情愿地跟着你走,要他的电话号码就给号码,要他请客吃饭他就爽快答应。

主管说,我们有一些常用语,必须牢牢掌握,这些常用语用在男人身上,会让他们满心欢喜,得意忘形,这样他们就甘愿让你牵着鼻子走。这些常用语包括:你好帅啊;认识你太高兴了;我能做你女朋友吗;我发现自己有点喜欢你了;你愿意保护我吗;我好想好想现在就见到你;像你这么会说话的帅哥性能力一定非常强;好想好想和你在一起啊……

主管说,我们必须告诉对方自己是东北女孩,刚刚来到这座城市,刚刚找到工作,每天很忙,感觉很寂寞,夜晚睡不着觉,很想找个男朋友,又担心上当受骗,但是,在你的身上我找到了依靠。

主管还说,对方要求你发送照片和视频的时候,一定要学会拒绝,但是可以告诉对方你很漂亮,身高在165厘米以上,追求你的人很多,但是你一个都看不上,你只喜欢他,因为你相信你们有缘分……

主管夸夸其谈、口若悬河,他说话极富煽动性,他的上下嘴唇就像永动机一样总在动个不停,我怀疑他可能是传销出身的。

然后,应主管的要求,我先申请了一个QQ号码,起了一个非常香艳的女性名字,QQ头像也选择了一个漂亮女性的图像。这样,我这个身高175厘米以上,体重70公斤的北方大汉,就变身成了一个娇滴滴的小姐。

坐在我旁边的是阿强,一个又黑又瘦的本地男子,精于QQ聊天,善于恶作剧,擅长窥探隐私。主管向我介绍说,他曾在一天之内找到了12个客户,而所谓的客户,就是约出来见面的男子。

阿强在QQ聊天的时候,经常会爆发出炸雷一般的笑声,他一边假扮女人,柔情密语地挑逗电脑那边的男子,一边用非常难听的粗话骂着这个男子,看得出,他喜欢他的这份工作,他陶醉在这份工作中,他自得其乐。阿强是电脑高手,他很轻易就破解了对方设置的相册密码,将对方的所有隐私曝光出来,让我们看。还有的时候,他把一些女孩的相册密码破解了,找到里面的裸体照片,放在一些网站上,让所有的人浏览……他从这些变态的举动中找到了极大的满足感。

主管让阿强做我的师傅。他说,如果我能做到阿强这样的水平,就能月薪上万元。

我们的提成是10%,如果阿强月薪上万,那么他一个月欺骗客户就在10万元以上,如果按照一个客户“消费”500元,那么阿强每月最少欺骗200个客户。这实在太可怕了!

我们的名字叫“键盘手”,我们是酒托这个黑色利益链条的第一环,站在我们背后的,还有更多的形形色色的各种身份的人。

寻找客户要从三个地方找,一个是QQ,一个是一夜情网站,还有一个是征婚网站。

那时候的网络刚刚普及,家庭里能够买得起电脑的,都是有钱人,只要知道对方是在家中上网,就想方设法约他出来,根本就不用怀疑对方的经济实力。

QQ上怎么查找?先登录,然后点击右下角的“查找”,弹出一个窗口,点击最下面的“QQ交友中心搜索”,页面会变换为“精确条件”,然后选择你所在的省份和城市,年龄设置为20—40岁,性别为男,因为这个年龄段的男子一般好冲动,或者叫花心,然后再点“查找”。这样就会出现很多符合条件的男子,你想加谁就加谁。

阿强说,在QQ上找人时,一般选择在晚上,这样成功的几率比较大。夜晚12点以后,依然泡在网上的男人,要么是单身,要么就是夫妻感情不好,或者是花心男人。这时候,你一找一个准。你用QQ加上他,没有聊几句,他自己就提出了性要求,你爽快答应,然后要到他的电话号码,或者传呼号就行了。

我经常通宵上网,或者通宵看书,QQ就一直挂在网上。后半夜的时候,QQ头像就会闪烁,打开一看,都是女性。这些人的身份都有:妓女、收费裸体视频、商品推销员,当然也有键盘手。前几种身份的人,你一看就能识破,置之不理。而键盘手则让你难以识别,键盘手是男的,但是他伪装的头像是女的,性别一栏也填写女的。“他”会对你问寒问暖,关怀备至,春风化雨一般,消融你心中的防线;“他”会诱惑你说出电话号码,然后让你一步步走进“他”构筑已久的温柔陷阱。你一直到自己被骗了,一直到被宰得遍体鳞伤,你都不会知道,这个诱骗你的人是一个男人。

在一夜情网站上寻找猎物,更是如鱼得水。注册一夜情网站的男子,都是抱着不纯的目的,键盘手也在这类网站上注册一个用户,性别当然也是女性,给男用户留下自己的QQ号码。果然,过不长时间,这个男子就会加你。

如果说前面两种骗人手法不道德,那么在征婚网站上骗人更是伤天害理。人家男子是抱着恋爱结婚的目的注册这类网站的,而键盘手闯进这类网站里,就像野猪闯进了菜园里,胡吃乱啃,一片狼藉,他看到谁谁就倒霉,喜欢加谁就加谁。键盘手口中的自己条件都非常好,办公室白领,身材高挑,容貌出众,年方二十,这样的女子很容易让男子动心,尤其是急于找女朋友的纯真男子。几句交流后,键盘手就会要男子的电话号码或者传呼号,毫无防范的男子也会给的,这样,也被诱进了圈套。

键盘手要到了你的电话号码,马上就会告诉主管。但是,键盘手绝对不会告诉你自己的电话号码,因为键盘手和你所见到的酒托就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性别。

键盘手和酒托从来不会见面。键盘手也不知道谁是酒托,酒托是谁。

键盘手和酒托之间的桥梁是主管和酒吧老板。主管掌握着键盘手的联系方式,酒吧老板掌握着酒托的电话,键盘手和酒托都有很多个。

但是,主管和酒托也不见面,主管也不知道酒托长什么样子。

在这个罪恶的黑色利益链条中,每一环都紧密相扣。我可以肯定地说,所有的受骗者,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受骗的。受骗者所知道的、所见到的只有酒托,他不知道酒托只是其中的一个链条,他不知道这个黑色的利益链很神秘。

我常常想,设置出这个黑色利益链的人,绝对是骗子中的顶尖高手。

在键盘手聚居的这个出租屋里,我常常会想起鲁迅的《孔乙己》中的那个小学徒。他天天盼望着孔乙己来,他在那里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每日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在这间出租屋里,我就是那个小学徒。不同的是,他还有孔乙己可以见,还可以笑几声,而我每天见到的都是这几张没有清洗干净的变态丑陋的脸,我每天都笑不出来。

只要主管走出了这间房屋,他就会在外面反锁上房门。有时候,他白天会出去,这主要是买菜和查看银行卡。他随身带着一个小本子,小本子上记录着每个键盘手每天的工作业绩:键盘手钓到的客户姓名、客户的电话或传呼、接待客户的酒托代号、客户消费的金额。每天夜晚后半夜,有时候是凌晨,主管就会接到一个神秘的电话,这个电话告诉主管当天晚上的消费情况,主管就拿出笔,在这个小本子上勾勾画画。第二天,他就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谁昨晚做了几笔业务,谁的提成达到多少钱。这些钱都是有人打进主管的银行卡的。但是,这些钱一直存放在主管的银行卡里,只有当键盘手离开的时候,主管才会分发。

在这里,工作的期限是三个月,三个月后离开的时候,才能拿到提成,否则,分文不给。

我每天都在装模作样地上网,在网站上找客户,在QQ上瞎聊。有的男人抱着纯洁的交友的心态,想认识我,他将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自己的家庭情况,自己的工资,自己的发展前景,自己的未来规划。遇到这样的男人,我只能虚与委蛇,我为这样纯洁的男人而感到伤心。在这样一个鱼龙混杂的网络时代,你无法知道坐在你电脑对面的是谁,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是一个人,还是一条狗。多年后,网上有一句流行语,叫做:“别留恋哥,哥只是一个传说。”那时候的我想跟他们说:“别留恋妹,妹只是一个传说。”当然,那时候的我说不出这样有文采的话。遇到这样的男人,我只能偷偷地从QQ上删除他们。

还有一类男人,我一加上后,他就开始献殷勤,献完殷勤就开始性暗示,我装着不懂,他又开始说一些没有穿衣服的赤裸裸的话,这种男人不用钓就会上钩,一叫他,他马上就出来。遇到这种男人,我就会骂一句:“这些话说给你妈妈听。”然后也删除了。

可是,就有些男人很不识趣,删除他后,还会加上你,还要纠缠你,还要骚扰你,于是就开始了对骂。这些男人往往比泼妇还要泼妇,所有脏字眼儿都从他们的指尖以很高的频率流出来,流到了屏幕上。他们说你永远嫁不出去,即使嫁出去了,也会嫁个瘸子哑巴性变态。我笑着打出:“你说的很对,我永远都不会嫁。”然后,将他拉入黑名单。

键盘手一般会在一两个小时内就搞定一个猎物,如果超过这个时间段,他们就会失去耐心。所以,当你在网上遇到特别殷勤的“女子”,没有交谈几句,就提出要你的电话号码,你可不能给。这种人,十有八九就是键盘手,另外的十之一二是妓女。

网上的人形形色色,只有在有了较长时间的交往,充分了解了对方后,只有在认识后的第N天,才能告诉对方自己的电话号码。

遇到一开始就向你要电话号码的“女子”,你要“她”先提供自己的电话号码,如果“她”不愿意提供,你就不要告诉自己的;如果你告诉了自己的电话号码,而对方没有马上打过来,这种人100%就是键盘手。

从键盘手得知了你的电话号码,到酒托打给你,这中间有一个缓冲期,这个时间段长达几个小时。所以,“她”不会马上打过来。

总而言之一句话,珍惜自己的家庭,珍惜自己,在网上没有非分之想,一般就不会受骗。

有时候,主管会在黄昏的时候出去,天亮才回来,他出去的时候,就会锁上房门。我曾经观察过,铁锁高悬的房门根本就没法打开,而窗户虽然开着,但是这是在七楼,站在窗口望下去,下面的人像蚂蚁一样小,更不可能跳下去。

主管离开后,出租房里的七个人就好像囚犯一样恢复了自由,大家一起撺掇阿强,让阿强在网络上找那些黄色照片和三级片。那时候的黄色网站比较多,途径也是从一些门户网站进去查找,不像今天这样有百度和谷歌,一找就能找到。

每当找到了三级片,他们就关上窗户,拉上窗帘,围聚在一台电脑前,聚精会神地观看,房间里鸦雀无声,偶尔会有唾沫滚过喉咙的声音,很响很响。影片中,女主人公淫荡的叫声,像波浪一样激荡在房间的每一寸空间,让听众的每一个毛孔都变得潮湿,都在发涨。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用眼睛抚摸着电脑屏幕,恨不得手臂也伸进屏幕里。但是这时候阿强变得很“纯洁”,他说那没有什么意思,不就是在某一个固定的地点翻来覆去吗?这时候的阿强会打开另一台电脑,登录自己另一个QQ,和一些网上女孩聊得热火朝天。他最多可以和八个女孩聊天,还丝毫都不影响每一个人的进度。他对着那八个女孩说着不同的甜言蜜语,八个女孩都被他挑逗得爱火焚烧。他在这种虚幻的爱情中,陶醉并满足着,他全然忘记了周边发生的一切。

我发现这是逃跑的绝好机会。

然而,怎么逃出去?我一直在想。从七楼到一楼,垂直距离20米。楼下是坚硬的水泥地面,把一颗核桃扔下去,都会摔得粉碎。怎么办?

我又想起了上班第一天看到的对面楼层的情景,那个从传销魔窟逃出去的男子,我想效仿他;但是,我们这间出租屋里没有床单,只有两床不知道什么时候购买的,散发着霉烂和腐臭的旧棉絮。

我又想过大声呼叫,让周围的人听到,可是,我一旦呼叫,就会引起出租房里的他们的注意。他们人多势众,也许听到的人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我就会受到伤害。而且,这幢楼房很诡异,住户比较少,而且好像都在从事违法活动的。

还有一种办法,从楼上扔东西下去,让路过的人留意。比如,写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快报警,快救我”的字样,如果有好心人看到了,也许就找到警察来搭救。这种办法在闹市区可以,那里人来人往,但是这里不行,这间出租屋只有一面阳台,阳台下是臭水沟,每天都见不到几个人影。

怎么办?

第三节⊙成了三轮车夫

我观察了很多天,看到六楼似乎一直没有人居住。我想,如果能够到六楼,我就有办法出去。但是怎么能够去六楼?

我盯上了他们的衣服,他们每人都有几件换洗的衣服。那时候的男孩都喜欢穿牛仔裤,这种裤子的布料很结实、很耐磨,把它们绑在一起就是绳子了。

终于有一天夜晚11时,主管出去了,其余的人在房间里看三级片,阿强一如既往地和那些女孩子网上热恋。我偷偷地离开电脑,先来到厨房,摸出菜刀,然后来到卧室里,从每个人的枕头下抽出牛仔裤,按照线缝,用菜刀分成两片,然后绑在一起,绑成了一条几米长的绳索。

阳台上有晾晒衣服的挂钩,一边一个,是用铁条弯曲做成的,我早就注意上了这个挂钩,我曾手拉挂钩,身体悬空,试验挂钩的结实程度。这个挂钩完全能够承受我的体重。我把自制绳索的一头绑在挂钩上,然后双脚踩在阳台护栏上,双手抓紧绳索,双脚蹬着墙面,一步步向下滑去。

来到了六楼的阳台外,我一探身,双脚钩住六楼阳台护栏,然后跳了进去。六楼果然没有人住,阳台上一层尘土,纷纷扬扬的尘土冲击得我直想打喷嚏。

我掏出打火机,将牛仔裤做成的绳索点燃了,火焰映红了对面楼层紧闭的玻璃窗,一个女人看到了火焰,打开窗户,眺望了一会儿,又关上了。那些火焰和她是没有关系的,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火焰一路燃烧得蓬蓬勃勃,然而,楼上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此刻,他们沉醉在三级片中,吞咽着不断上涌的口水,幻想着自己是片中的男主人公。

六楼没有人住,我从阳台来到了卧室,借助着朦胧的天色,我看到了一张宽大的木床,此刻,木床正张开双臂,欢迎我的到来。我倒在床上,张开四肢,舒服得直想哆嗦。一首久违了的歌曲在心中荡漾,那首歌曲的名字叫《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现在是夜晚,没有阳光,我在黑暗中闭上眼睛,享受着这种难得的轻松与幸福,朦朦胧胧中,居然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醒过来了,看着月光如水,柔柔地倾泻在了这张宽大的木床上,远处的楼顶,就像连绵起伏的山峰一样,鳞次栉比,错落有致,宁谧而安详。我好像回到了童年的乡村,睡在打麦场里,头枕着麦秸堆,望着月亮。那段乡村的幸福时光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让我梦醒时分惆怅万分……突然,楼上传来了惊叫声,接着是杂沓的脚步声,他们来到了七楼的阳台上,乱纷纷的,像一群突然遭到热尿喷击的蚂蚁,直到现在,他们才知道我跑了。

然而,他们知道也不顶用,他们在监狱里,我在监狱外。

我从容地爬起身,在这幢房子里慢悠悠地转着,卧室、厨房、卫生间、客厅。厨房里还有灶具,我想翻出什么吃的,西红柿什么的都行,但是没有。客厅里还有沙发,我又躺在沙发上,告诉自己,天快亮的时候就走。

躺在沙发上,我又睡着了。等到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我犯了一个致命错误,我错过了逃走的最佳时机。而且,我现在才发现,这家出租屋的房门居然在外面反锁了。

来到了六楼,和在七楼没有任何区别,我依然没有恢复自由。如果今天六楼的主人突然进来,会不会把我当贼一样殴打?我站在门后面,听见走廊里有脚步声来来往往,每次脚步声走近的时候,我都紧张得手心直冒冷汗。

我寻找着出去的路径,这个居民楼里,卫生间、客厅与过道一墙之隔,而卧室和厨房则在另一边,要想逃出去,只有从客厅与卫生间想办法。客厅没有窗户,房门反锁,以我现有的水平,想尽千方百计也不会打开这扇反锁的房门,那么只剩下卫生间了。卫生间有一个长方形的顶窗,安装着排气扇,顶窗长半米,高有二十公分,我应该能够从这里爬出去。

然而,现在是大白天,一有异常响动,就会有人报警。城里人对夫妻打架之类的家长里短不感兴趣,然而对小偷特别感兴趣,他们最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们最喜欢报警。

因此,我只能等候夜晚。

这一天非常难熬,我不知道几点钟了,我只能看着太阳从左边的高楼升起,然后悬挂在了头顶,接着又好像不动了。我饥肠辘辘,在房间里翻找着可以吃的东西,终于在沙发后找到一根蔫蔫的红萝卜,半尺来长,大概是老鼠拖到了这里,红萝卜的尾部还有几排老鼠的牙齿印。我将红萝卜洗干净了,将老鼠咬到的尾部切除掉,然后几口就把红萝卜吞到了肚子里。

为了打发时间,我在房间里寻找可以阅读的东西,书籍、报纸、杂志都可以。我在门口找到一沓水浒卡片,每张卡片上印着一个水浒英雄,火柴盒般大小。那时候,很多男孩子都有这样的玩具,他们把自己的卡片反扣在地上,对方也放一张,然后一掌击在对方的卡片上,如果卡片翻过来,露出水浒英雄,这张卡片则就归自己了。

我腹中饥饿,眼睛也同样处于饥饿状态。我看着这些卡片,回想着以前读过的水浒中的情节,林冲落草,鲁智深五台山,武松十字坡……每个人都有落难的时候,只要咬紧牙度过了这个最难熬的苦难时期,以后就是坦途了,就是阳关大道。

我现在就处在人生的最低谷,我一定要咬牙挺住,人生本来就是一场马拉松,我绝对不能输掉比赛,我一定要坚持到底。我相信自己的才华,相信自己的能力,困难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我会一飞冲天,飞跃苦难。

终于等到了夜晚,终于等到楼道里一片静寂,我踩在凳子上,用菜刀将排气扇上的螺丝拧掉,然后摘下来。接着,取下挡着窗户的三合板,现在,生命通道终于被我打开了。

从顶窗小心翼翼钻出来后,我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然后走在大街上,橘黄色的路灯光照耀着我,我感到又一次死里逃生后的酣畅淋漓。夜风吹过来,吹透了我的躯体和四肢,我也变成了一缕风,飘荡在城市的夜空,像温柔的歌声一样,送人们进入梦乡。

我在人行道上走着,路灯光将我的身影变得长长长,又变得短短短。我突然感到了极度恐惧,如果前一天晚上,从七楼滑到六楼,如果突然失手,如果绳子崩断,我就会掉落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我就会一命呜呼,我“英勇殉职”了,也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他们可能会将我当成小偷,可能当成清洗玻璃墙面的蜘蛛人……我不敢想下去。

一辆出租车悄无声息地停在我的身边,我挥挥手,出租车开走了;又来了一辆出租车,按着喇叭提示我,我装着没有听见。我身上没有一分钱,我现在是这座城市里最贫穷的人。

我现在已经没有了工作,在那家垂死挣扎的报社上班和没有工作是一样的,都同样没有工资。而我还在暗访,还在防止那些比我有钱的人上当受骗,我这是为什么?我这篇稿件投寄给别的报社,能刊发吗?能换来一张坚挺的人民币吗?我想着想着,眼泪就掉落下来。

走上了一条岔路口,我回头看看黑暗中的那幢楼房,它已经模糊在了无边的夜色中。我觉得很对不起六楼的那户人家,他们平白无故地受到我的破坏,实在太冤枉了。我告诉自己,以后有钱的时候,一定要找到这户人家,看望他们,偷偷地赔偿他们的损失。

那天晚上,我一直走了三四个小时,才在黎明时分回到了我的房间。

我的房间是在一幢两层楼房上加盖的,房间非常狭小,一张床就占据了大半个空间。通往房间的楼梯是用钢筋焊成的,踩上去就会摇摇晃晃;楼梯同样狭窄,只能容一个人通过,经常要等到上楼的人先上来了,下楼的人才能下去。这还不是最难受的,最难受的是夏天里房间的温度,经过了一天暴晒,房间里的温度能够把鸡蛋煮熟。但是,我还只能睡在这里面,我也只能租得起这样条件的房子。

五年后,我因为出差,又来到了这座曾经工作过一段时间的城市。五年后的我已经有了几万元存款,并且在一家很著名的报社做首席记者。那时候的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曾有过这样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然而,一下飞机,来到这座城市,双脚一踏上这座城市的地面,往日的一切立刻浮现,历历在目。我想起了当初没有钱而在午夜的大街上行走的情景,我想起了每天都在精打细算着吃饭,不敢多花一分钱,我想起了暗访酒托而稿件卖不出去的尴尬处境。

我来到了那幢楼房所在的地方,我想看看那户位于六楼的人家,我想给他们赔偿,尽管这个赔偿已经迟到了五年。但是,我已经找不到他们了,那幢楼房所在的地方,如今已盖起了一幢金碧辉煌的大酒店。

我又去寻找自己曾经居住的那间民房。那条小巷还在,巷口一家卖面条的店铺也还在,那家的面条叫做“嫁女面”,我那时候每逢发了工资就来到这里吃一大碗面条。巷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也还在,我那时候经常会在老槐树下看书。继续往里走,突然就看到了我居住的那个院子,院门没有任何变化;走进去,在最里面看到了我居住过的那间房屋,孤零零地矗立在楼顶,房门前的那一行粉笔字也还在:意志战胜一切。我实在没有想到它居然还在,只是字迹没有原来清晰了,我是在看到这行粉笔字后才想起了我当初写字的情景。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那些艰难困苦的日子。时光倒流,我就是从这里一步步走出来的,走到了今天。

我一定会好好珍惜自己今天的所有。

那天,我在那间房屋前站立了很久,一直到黄昏。我从门缝望进去,看到里面空无一物,墙壁上还是我当初裱糊的报纸。难道这五年来,这间房屋再也没有人住过?

离开了键盘手的生活,我回到报社,报社依然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很多人都不上班了,人心浮动,报社每天的稿件都是从网上扒下来的,原文照登。我想,我也许应该重新找到一家报社。我相信我的实力。

还有,不找报社的工作,我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

我一家一家找到同城的报社,拿着自己发表的一些文章,主要是一些暗访稿件,找到同城报社的人事部或者总编办公室。那些和我年龄相差无几,或者比我年龄更小的刚刚走出大学校门的办公室白领们,他们衣着整洁,皮肤白皙,显然没有像我这样长期经受了风吹雨打日头晒。他们连我的作品看也不看,冷冰冰地对我说:“我们这里不要人。”

我垂头丧气,无言地离开一家家报社,独自走在大街上。南方炽烈的阳光照耀着我,我的心头充满了火一样的焦渴。后来,我走累了,我蜷缩在街角,看着一辆辆拉着人的三轮车经过。我很羡慕这些三轮车夫,他们有自己的车子,有自己的生意,他们每天都有收入,而我什么都没有,我在坐吃山空。

那段时间里,有一家行业内的报社在招人,我听说后,就急急忙忙跑过去了。在去之前,我特意用身上仅有的10元钱,买了一盒红“云烟”。那家报社的编辑部主任接待了我,他和我坐在阳台上,阳台上有茶几有凳子。我刚准备拿出自己特意买的云烟,就看到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软中华,他抽出了一根,准备点燃的时候,突然想起了我,问我要不要?我赶紧说自己不会抽烟。我的手放在背包里,背包里装着那盒云烟,被我的手摸得汗涔涔的。

编辑部主任先向我吹嘘了一通自己,说他以前在电视台是主任,现在来到这家报社支援,他有一系列规划,会在一年内让这家报社打赢翻身仗。接着,他问我能做什么。我拿出自己的作品剪贴本,毕恭毕敬地递给他。他随手翻了两页后,就还给了我,让我等候通知。

我只好怅然而归。我知道“等候通知”只是一句冠冕堂皇的话。

当天夜晚,我没有钱吃晚饭,只好饿着肚子。我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自来水,把它当成了雨露琼浆。

第二天,我开始了卖书。这也是我家中唯一能够卖的东西。

那些书都是我这一年来省吃俭用购买的,而现在,我只能把它们像废品一样地贱卖了。

手捧着这些书籍,我泪眼婆娑,我想起了当初购买它们的情景。每一本书籍的购买过程都是一个故事,我经常像孩子一样珍爱他们,而现在,我却要亲手卖掉他们。我想起了秦琼卖马,想起了《说唐》中写到这一段时的一首诗歌,这首诗歌我在上初中第一次阅读《说唐》的时候就能背诵:鱼陷青沙滩,马陷淤泥湾,茫茫雨不断,何时见青天?现在看来,这简直就不是诗歌,而是赵本山说的顺口溜。

在卖掉这些书前,我加紧再把书中的精彩章节阅读一遍,然后走很远的路,送到废品收购站。这条巷子里经常会有人骑着三轮车喊叫:“收废品了!”他们的收购价格是书籍一斤四角钱,而我拿到废品收购站,可以卖到一斤五角钱。

我卖光了所有的书籍,只剩下一本《博尔赫斯作品选》。这本和我一同经历了暗访的书籍,是我的患难朋友,我舍不得卖掉,现在,这本书籍我还保存着。

我当时没有想到,在我当记者一年后,还是如此赤贫。我又回到了一年前居住在旅社通铺的日子。

卖完了书籍,我已经没有东西可卖了,怎么办?

有一天,我正坐在房子里发愁,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原来,二楼新搬来了一户人。这家的男主人是三轮车夫,他有一辆崭新的三轮车。

我突然眼前一亮。

我没有钱,买不起三轮车,但是可以租车,我每天晚上在他回家后,骑着他的三轮车揽客,每天给他上缴10元钱的租车费。他爽快地答应了。

我用一个小时学会了蹬三轮车。

此后,三轮车的群体中多了一名沉默寡言的青年,他总是低着头蹬车,害怕遇到熟人,他戴着一顶破旧的草帽,将三轮车蹬得飞快。破帽遮颜过闹市。遇到等客的时候,他就会从怀中掏出一本书阅读。

这个三轮车夫就是我。

清闲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正在暗访的酒托。我要将酒托暗访完毕,我把这个稿件投寄给别的报社,兴许会换来稿费。

白天的时候,三轮车夫要用他的三轮车,我睡醒后,实在无聊,就又来到报社。

报社的大办公室里干干净净,甚至连一张纸片都没有,所有纸片都被记者拿去卖掉了。大办公室里冷冷清清的,经常只有我一个人,感觉到异常凄凉。往日,大办公室里人来人往,出门采访的记者,回来交稿的记者,前来报料的读者,在办公室的走廊间穿梭来往,喧闹不已。那些正在赶稿的记者经常会恼怒地把书写笔或者书本狠狠地扔在电脑桌上,提醒说话的人小声点,不要打断他的思路。那些电话采访的人一手持着话筒,一手拿着笔,随便扯张纸片,就在上面匆匆忙忙地记录……而现在,他们都不见了身影,他们去了哪里?他们此刻在干什么?

我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打开电脑,浏览了一些门户网站,然后添加了主管的QQ号码。我想知道,他们现在是否还在从事那种骗人的违法活动。

主管在线,他问我是谁,是干什么的,怎么知道他的QQ号码。我说自己没有工作,是以前的同学告诉我的QQ号码,现在想跟着他干。我说出了从那间出租屋辞职走开的那位朋友的名字。主管相信了。

主管说,他的手下有很多都在家中上班,做这种工作很简单,只要有一台电脑就行了。然后,他在网上对我进行培训,培训内容和上次在出租屋的内容一模一样,要申请一个新号码,要装扮成女性,要到男人的电话号码后,转交给他。

第四节⊙趴在楼顶看酒托

有一天下雨,三轮车不能出行,我想见见酒托,赶快把这篇稿件写完,就上网把自己的传呼号发给了主管,说这是我钓到的客户。主管告诉我说,从现在开始,再也不要与这个人联系,赶快把这个人从QQ上删除,“这个人要加你的时候,你也不要加。”

过了三个小时,我的传呼上收到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我用报社的电话打过去,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她一接通电话,没有问我是谁,也没有问我在哪里,直接就说:“你过一个小时后,来某某大街上的肯德基店门口等我。你手上拿张报纸,这样好认。”我故意说:“你来我这里吧,我这里交通很方便的。”那名女子以不可置疑的口吻说:“我上了一天班,很累,还穿着高跟鞋,不想再跑。你过来!”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一个小时后,我准时出现在了那条大街上的肯德基店门口,手中拿着一张报纸。我看着传呼上的时间,按照约定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十几分钟,女子还没有出现。又等了十几分钟,传呼响了,是那个女子的手机号码。我匆匆赶到IC电话机前回复,那名女子说:“你是不是穿什么什么颜色的衣服?”我说是的,她又说:“你走到马路对面的麦当劳店门口等我。”

我知道这个女子肯定一直在暗中观察我,我的一举一动她尽收眼底,说不定她还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伙儿。他们在暗处,我在明处。

我走到了马路对面的麦当劳门口,手中依然拿着报纸,像拿着一面标志身份的旗帜。又过了几分钟,从我的身后走来了一名女子,她打扮很性感,超短裙,露出了白白的修长的大腿;吊带装,露出了半个雪白的胸脯。她的身高果然在165厘米以上,长相很漂亮,戴着长长的假睫毛,涂着红红的嘴唇。

这就是传说中的酒托。

酒托们都身材高挑,长相漂亮,都操着东北口音(我暗访到的,当然也会有别的地方的酒托)。所以,主管当初培训的时候,都让键盘手冒充成身材高挑,长相漂亮,都操着东北口音的美女。

她一见到我,边用手掌在脸颊边扇着,边说:“累死了,累死了,我们找个地方喝咖啡吧。”然后,就径直向左边走去。我故意说:“我们去麦当劳吧,这里面有空调,还有东西吃。”她不乐意,她说:“我才不吃什么麦当劳肯德基,那些都是农民吃的。”我又赶紧说:“我们去这边吧,这边有一家西餐厅,很好吃的。”她不耐烦了,骂道:“你有病啊,我说过我只想喝咖啡的。”

我走在她的身边,向前走去。她浓妆艳抹,袒胸露乳,如此招摇过市,很惹人关注。她的打扮完全就像一个妓女。我故意问:“你叫什么名字?”她说:“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我又问:“你看起来很小啊,多大了?”她依然冷若冰霜地说:“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

我暗自好笑,其实,此前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在她的眼中,我是一个“客户”,客户此前是键盘手钓到的,而键盘手替代的是酒托的身份,键盘手在网上怎么说的,酒托是一概不知,酒托担心穿帮,就只说“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予以搪塞。

然后,酒托就主动问话了:“你是开车来的?”

我摇摇头。

“那么就是打的来的?”

我点点头。

“你做什么工作?”她问。

“我是网络工程师。”我像去年暗访妓女群落一样,说自己是“网络工程师”的。妓女们不懂,酒托们照样也不懂。

“那一个月一定很多钱。”她说。

我又点点头。

酒托们的每句问话其实都是事先设计好的。问你怎么来的,问你做什么工作,就能猜测出你的经济实力。她们在心中盘算用哪种标准来宰你,他们盘算着用哪种刀子来割你的肉。可怜的是,你一直不知道,你把她的问话当成了对你的关心。

走了二三十米,前面就会出现一家酒吧,酒托说:“我们进去喝一杯吧。”

后来,与一些上当受骗的人交流,他们说,当初听到酒托要去喝酒,他们还暗自高兴,想着把酒托灌醉了,然后就能怎么怎么样,没想到,自己是鱼儿,人家酒托才是渔夫。

从马路到酒吧门口只有几米远,是水泥路面,而这几米水泥路面让我走得异常艰难,每一步都像陷进淤泥中,难以自拔,举步维艰。该不该进去,敢不敢进去?我一直在想着。

酒吧门口徘徊着几名男子,他们都身材魁梧、膀大腰圆,眼睛像刀片一样从我的头发上掠过去。他们都穿着黑色T恤,有的是黑色长裤,有的是蓝色长裤,T恤上印着张牙舞爪的老虎。这种图案的衣服,我在别的地方没有见到过,只在这家酒吧门口、酒吧附近的公交车站、街道两边的大树下见到过,他们的活动范围就是半径50米的区域,人数有一二十个。如果不是专门留意,如果不是像我这样做暗访,谁会注意到酒吧的附近有这样一批胸前印着老虎的男子。那件有着老虎的T恤是他们的工作服和彼此辨认的标志。

我硬着头皮走到酒吧的招牌下,却发现里面还有一个长长的甬道,甬道里很黑暗,两边装饰着两排闪闪烁烁的彩灯,让人觉得很诡异。我不想进去了,我当时身上只装着50元钱,那是我这些天蹬三轮车的收入。酒托大约感觉到了我在犹豫,退后一步拉住我的胳膊,用她的大胸在我的胳膊上磨来磨去,就像在磨刀石上磨着一把刀子一样,磨过这面又磨那面,磨快了以后就准备宰我。到了这里,想退也退不回去了,我只好咬着牙关继续往里走。

转过弯,甬道里豁然开朗,这里居然别有洞天。黑暗的房间里,墙壁上的、天花板上的灯光全部打开了,房间里有十几张桌凳,桌凳的造型都很奇异。桌子有圆的,有方的,而凳子很高,坐上去后,双脚要放在中间的横杆上,才能坐稳。几名身穿黄色T恤的男子像散乱的棋子一样,歪歪斜斜地坐在四周。里边的墙角,有两对男女正在呢喃私语,那两个女子都是袒胸露乳,衣服短得不能再短,浓妆艳抹的脸,在彩灯的照耀下,像鬼魅一样妖艳。这两个女子,毫无疑问是酒托。而那两个男子,则是上钩的笨鱼。一个身材肥胖的男子,正在开怀畅饮,他殷勤地给酒托的杯子里斟满红酒,然后碰杯,一饮而尽。另一名男子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大堆的果盘、饮料,服务生正在打开一瓶红酒,这名男子用牙签插起一颗圣女果,满面笑容地送到酒托的嘴巴里……我看了后,暗自好笑,现在两人满面春风、志得意满,过会儿算账的时候,估计想哭都没有眼泪了。

我刚刚在凳子上坐定,服务生就过来了,拿着酒水单。酒托装着不认识服务生,看着我说:“来瓶红酒吧。”我知道一瓶红酒动辄就是几百上千元,赶紧说:“我从来不喝酒,我一见酒就过敏,我酒精过敏。”酒托跟我撒娇说:“人家想喝点嘛,人家想喝嘛。”我装着没有听见,心中暗暗地骂着她。酒托对服务生说:“拿红酒来。”服务生转身想离开。到了这一步,一般男人碍于面子,只好迁就酒托,这样就上当了。他们说给你打开的这瓶酒是1000元,你就得掏1000元;说是2000元,你就得乖乖掏2000元。红酒市场本来就非常乱,从来就没有一个价格尺度,它繁杂的名字可能连品酒师都没有听说过。

我知道坐在我对面的这个漂亮女人是酒托,她怀揣一把磨得锋利的刀子,正准备宰我。我在她的面前没有必要装大款,我也不想和她之间发生任何故事。我赶紧站起来说:“我没有带钱,不要红酒。”

服务生站住了,酒托愕然了。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怎么样才能脱身。我又急又怕,满头大汗。

突然,里面传来了什么东西倒在地上的迟钝声音,我循声望去,看到那个刚才还在开怀畅饮的胖子倒在地上,双手抱着头。三个穿着黄色T恤的服务生露出了本来面目,他们一脚加一脚,竞相踩踏在胖子的身上,胖子痛苦地扭曲着身子,扭成了一截虾米。

胖子一直在求饶,他把这些比他年龄还小的流氓叫“叔叔”。流氓们骂道:“他妈的没有钱还跑进来,手机掏出来。”

原来开怀畅饮的胖子付不起酒钱。

坐在我对面的酒托回过头来,拉着我的衣服说:“坐下来啊,打架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喝我们的,来到这里就是消费的,别在乎钱啊。”她抛给我一个暧昧的眼神。我装着没有看见,继续紧张地想着脱身之计。

胖子站起身来,把手机掏出来,递到流氓们的手中。那时候的手机很贵,最便宜的手机也要上千元。

另一个男子也在结账,他把厚厚的一沓百元大钞放在桌子上,小心地问服务生:“你们认识啊?”他指的是服务生和酒托。服务生反而嘲笑他说:“你带来你的女朋友,到我们酒吧消费,我怎么认识啊。”男子站起身来,他的脑门上亮光闪闪,全是汗珠。他垂头丧气地走出去,用手掌在脑门上抹了一把,又抹了一把。我看到这名男子带来的酒托,看着收钱的服务生,嘴角掠过一丝舒心的微笑。

一名服务生走过来了,手上端着一碟葵花籽。葵花籽一放在桌面上,酒托就忙不迭地嗑了起来。

我说:“我真的忘记带钱包了,真的。”我对酒托和服务生说着,并翻开了自己的口袋。

两个服务生过来了,他们不由分说就开始搜身,从裤子口袋里搜出了一把零钞,都是一元两元的,最大的面额是五元。先前的那个服务生说:“他妈的一把零钱,你是干什么的?”我没有回答。另一个服务生打了我一个耳光说:“你个穷鬼,没钱跑来干什么?这瓜子就要100元钱。这是最低消费。”

我可怜巴巴地说:“我真的没带钱。”

一名服务生把那堆零钱数了数,共有50元,他把零钱收起来,问我:“你还欠我们50元,怎么办?”

我说:“大哥,我真的没有钱了,我不知道到了酒吧消费会这么贵。”

“你是干什么的?”

我想,我如果说自己是大学生,可能他们考虑到我没钱,会放了我。我就说:“我上师范大学,真的没钱,你看我的钱都是零钱。”

服务生说:“师范大学在什么地方?”

我曾经去本省的师范大学采访过,我说出了那条街道的名字。也许他们真不知道,他们说:“不会吧?这条街道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是学生,学校真的就在那条街道。他们说:“打电话让你的同学过来送钱。”

我没有手机,只有一个数字传呼,被他们搜出来了,放在了桌子上。一个服务生拿起我的传呼,在上面翻页查看信息。我该给谁打电话?该让谁送钱来?我在紧张地思索着。然而,他们说过这句话后,并没有再让我打电话。后来我想,他们可能不敢把自己的手机号码让外界知道。

这时候,整个酒吧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酒托不断地查看自己的手机,不断在电话里说:“再等我一会儿,再等我一会儿。”酒托生意很好,业务繁忙。一个服务生走过来说:“你们学校电话是多少?我打电话给你们学校,就说你把妓女带到我们酒吧来了。”他大义凛然,义正词严。

我说:“学校电话真的忘记了,我们也不经常打。”

这个服务生继续纠缠:“那就跟我去派出所一趟,就说你带着妓女喝酒,让派出所把你抓起来。”他说的蛮像一回事儿。

如果是一般的男子,听着这句话肯定会吓坏了,因为能够和酒托来到酒吧的,一般都抱着不纯的目的。但是,现在我反而释然了,就去派出所,到了那里我会表明我的身份,我就可以脱身了。

我拿起桌子上的数字传呼,他们没有阻止,可能在他们的眼中,这个数字传呼没有任何用处,他们都有手机。我跟着那名服务生一直走到了甬道口,站在这里能够看到大街上汹涌的人流和穿梭的车辆。服务生突然不走了,他在我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滚,别让我再看到你。”

我走出甬道,我没有想到会这样顺利脱身,看到雨后的阳光洒在葱绿的树叶上,也照耀着树叶上的雨滴。两名站在路边的男子,穿着胸前印有老虎的工作服,看看我,又默然回过头来。我继续向前走去,走到了下一个岔路口,一回头,看到那两名身穿老虎服装的男子,就跟在身后不远处。

我走过马路,再回头望去,那两名男子消失了。

这个酒吧就是黑酒吧,而那些穿黑色老虎制服的男子和酒吧里的服务生都是打手,他们和酒托沆瀣一气,共同欺骗上钩的男子。

第二天晚上,我没有跑三轮车。三轮车夫说,他夜晚接了一个活儿,要给人家搬东西,我就得休息一个晚上。当时,我决心要弄清楚酒托们一天能有多大的业务量,我觉得酒托这个行业内的水越来越深了。酒托后面还有黑恶势力在支撑。

酒吧所在的地方,是一幢楼房的楼底。这幢楼房共有五层,从五层可以攀着垂直楼梯上到楼顶。当天黄昏的时候,我就偷偷溜进了楼房里,然后又偷偷攀上了楼顶,趴在楼顶边沿,从这里望去,酒吧门口的一切,马路对面的车站,都一目了然。

仅仅过了几分钟,我就看到了昨天带我走进酒吧的那个女子,尽管她换成了别的颜色的衣服,但依然袒胸露乳,妖气十足。那个时侯,这样打扮走在大街上的女人,人们都会当成妓女,但是她不是妓女,她是酒托,妓女的收入又怎么能够比得上酒托?酒托没有任何付出,只是陪着你喝酒,你就要成百上千地大出血,然后她再坐地分赃。这么好的生意,“辛辛苦苦”的妓女又如何能够比?

这个酒托今天穿着绿色的上衣,牛仔短裤,她站在一家店铺的玻璃门口,正在往外打量。我不知道那个上钩的男子在哪里,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此刻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就有一条上钩的蠢鱼,他正在等待着酒托,正在憧憬着和酒托在一起的浪漫而旖旎的时光。他不知道,他是一只可怜的麻雀,正在自投罗网。

几分钟后,酒托走出了玻璃门,边走边向后张望,她在过街斑马线边等了一会儿,然后拨打电话。我看到身后距离她20多米远的地方,有一个男子从皮带上的盒子里掏出手机。

那个男子身材矮小,像武大郎一样没有长开。他左右看着,大约在寻找酒托。我看到酒托打电话的时候冷若冰霜,而武大郎接听电话的时候笑容满面。

酒托走过斑马线,走到了马路这边,她又朝左面走去,那是与酒吧相反的方向。酒托走到了一棵树下面,然后停住了。她又拿出手机。我想,她应该是拨打武大郎的电话。果然,马路那边的武大郎又从裤带里掏出手机。他边接听,边穿过马路。酒托挂断了电话,她密切关注着武大郎的一举一动。

武大郎穿过了马路,向酒吧的方向走去,走了十几米远,然后又停住了。我估计这就是酒托电话中交代的第二次约会的地点。

他的身后始终若即若离地跟着两个穿老虎“工作服”的男子,而武大郎丝毫也没有留意到。他乐呵呵地、满面春风地、急不可耐地憧憬着与酒托见面,他像一只猴子一样,抓耳挠腮,左顾右盼。

酒托看到只有武大郎一个人出现,而且这个人也不像便衣,她走到了武大郎面前,两人说着什么。我估计酒托肯定又在问“你开车来的?”“你做什么工作?”武大郎没有丝毫戒备,他见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又高大又风骚,笑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朵边。

然后,他们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他们走进了酒吧里。

突然,我又看到了一个酒托,就是昨天和胖子一起喝酒的那个酒托。她的衣服没有换,还是穿着红色短裙、黑色T恤。她带着一个个子很高的男子从酒吧里走出来了。那个男子一路都在激愤地说着什么,一会儿握着拳头,一会儿摊开双手,他看着红短裙。但是,红短裙置之不理。我估计这个个子很高的男子肯定刚才被骗惨了。

红短裙走上了斑马线,她要过马路了,高个子也要过马路,他一直跟在红短裙的身后,他很激动,不断地挥舞着手臂。

一直站在酒吧附近的两名穿着老虎工作服的打手出现了,他们跟在了高个子的后面。这两名打手不是跟在武大郎身后的那两个。那两个此刻还在酒吧旁边徘徊。

糟了!这个高个子今天要挨打。

红短裙过了马路后,在一家商店门口停住了,她买了一根冰淇淋,自顾自地吃了起来。高个子还在喋喋不休,说到动情处,他推了红短裙一把,红短裙还是一言不发。突然,一个打手从高个子身后走来,头别向一边,他故意撞在了高个子身上,然后两人发生了争吵,这名打手和高个子扭打在一起。另一名打手突然出现了,他从身后抓住高个子的头发,一下子就把高个子摞倒在地。然后,两名打手用皮鞋狠狠地踹着高个子。高个子吓坏了,他抱着头爬起身,狼狈而逃。

红短裙打着电话,向公交车车站方向走去。两名打手像没事人一样,穿过马路,在酒吧附近游荡。

刚才只顾看打架,没有留意到又一个酒托出现了。这个酒托我还没有见过,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是以什么方式和上钩的男子接头的。他们一起向酒吧的方向走来,那名男子想拉住酒托的手,酒托好像很害羞地甩开了。

这名女子绝对是酒托,从她的穿戴上就能够看出来。爬在楼顶上,我能看到她雪白的肩膀,还有两个丰满的乳房,晃来晃去的。薄薄的衣服包着高耸的乳房,像兜着一坨凉粉。

果然,他们走进了酒吧。

酒吧里又走出了一对男女。女子还是超短裙,毫无例外是酒托。女子径直走过马路,对男子理也不理。她在打电话,走向公交车站的方向。男子蹲在了一棵街树下,抱着头颅,一动不动。最后,又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我估计刚才他在哭泣。

我低头望去,突然,武大郎和酒托出现了,这名穿着绿色上衣的酒托和武大郎在酒吧里待了顶多十几分钟,就走出来了。绿上衣自顾自地走过马路,在马路边,她遇到了红短裙,她们装着不认识,没有说话。这次,红短裙带的是一名40多岁的男子。

武大郎站在马路这边,怅望着马路那边愈走愈远的绿上衣,暗自伤神。他一个人迟疑地向前走去,边走边抽着自己的耳光。几个迎面走来的人惊讶地看着武大郎,武大郎不管不顾,抽完耳光,又用衣袖抹着眼泪。

那天晚上,我在楼顶上待了三个小时,我看到绿上衣先后把五个男子带进了酒吧,红短裙带了四个男子进酒吧。按照这样计算,一个酒托一天最少会骗10名男子,每个男子被宰500元,这应该不算多吧,一个酒托一天就会骗走5000元。这5000元里,键盘手抽取10%,那么酒托抽取的绝对不会低于键盘手,就按照10%计算,一个酒托一天收入500元,一月收入15000元。

太可怕了!

每个酒托和蠢鱼走进酒吧,一般都只会在里面待一二十分钟,然后,酒托就会带着蠢鱼出来。酒托甩掉了前一个蠢鱼,就会急急忙忙地接待下一个蠢鱼。她们边走边打电话,她们都很忙碌,比妓女还忙碌。

和蠢鱼在酒吧的这一二十分钟里,都会发生哪些故事?酒托又会如何表演?我真的想好好体验一下,可是,我没有钱。

到了现在,我的暗访无法再做下去,因为这个暗访需要经费。一个三轮车夫是没有闲钱去给酒托的。

我把暗访到的这些材料整理完后,投寄给了几家当时比较有影响的报社,但是一直没有回音。

我的夜晚依然在三轮车上度过,我奔走在夜晚的风中,汗水洒在夜晚冰凉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