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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与骑象人:幸福的假设》第三部分 追求幸福的方法【驭象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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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幸福来自何处

●善人离诸(欲),不论诸欲事。苦乐所不动,智者无喜忧。

——佛陀

●不求事如己愿,但求凡事顺乎自然,如此人生就会顺遂自得。

——古罗马哲学家,爱比克泰德

如果金钱及权势可以买到幸福,那么《圣经·旧约·传道书》的作者应该能登上狂喜的巅峰。这本书的主要内容是耶路撒冷一位国王回顾自己的一生,回忆自己对幸福及满足的追逐过程。这位国王决定用自己的财富追求幸福,测试金钱能否买到幸福。

我曾做过的大事——为自己建造房屋,栽种葡萄园,修造花园,在园中栽种各类果树,又拥有大群牛羊,胜过任何比我先在耶路撒冷的人所拥有的。我又为自己积蓄金银,以及列王和各省的财宝。我又为自己招募男女歌手,纳了许多妃嫔,是世人所以为乐的。于是我日渐昌大,超过任何比我先在耶路撒冷的人;我的智慧仍然与我同在。我眼中所求的,我都不禁止。

不过,作者接下来却发现,这些身外之物其实让人空虚(接下来这段话可能是人类最早出现的关于“中年危机”的记载)。

然后,我省察我所做的一切,以及我劳碌换来的成就,想不到一切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在日光之下毫无益处。

《圣经·旧约·传道书》的作者告诉我们他追求幸福的种种方法——艰苦奋斗、学习、品尝美酒,但是这些东西都无法让他满足,而且这些身外之物也无法赶走他心中的空虚感:跟动物相比,自己的人生并不存在任何更本质或具有更高目标的价值。从佛陀及斯多葛学派哲学家爱比克泰德的观点来看,《圣经·旧约·传道书》作者的问题再明显不过:他太努力去追求幸福。

佛教及斯多葛学派教诲我们:追求身外之物,或强求世事如己所愿,最后只是一场空。幸福只能内求诸心,断除对身外之物的执著,对一切采取接受的态度。(佛教徒及斯多葛学派可以有感情关系,也可以工作,或拥有身外之物,但是对这些身外之物不得有执念,以免因失去而愤恨烦忧。)这种想法可以是本书第2章的延伸:你认为生命本身是什么,它就是什么。你的心态决定你如何看待事物。不过,心理学近来的研究指出,佛陀及斯多葛学派可能有过度引申之嫌。有些身外之物仍然值得我们追求,而且幸福有一部分是可外求的,只要你知道其来处。

○幸福的两个原则○

幸福原则1:进展原则

《圣经·旧约·传道书》的作者面对的不只是人生没有意义的恐惧,他还得面对成功会让人失望的事实。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固然让人幸福,但这种幸福通常很短暂。你成天梦想自己能升官、进名校、完成一个大项目。除了睡觉时间之外,你无时无刻不在工作;你可能会幻想自己达到目标时,不知道会有多幸福。之后,你真的成功了,好运的话,你可能有一个小时或一天的时间,会处于兴奋愉悦的状态,尤其如果是意料之外得到成功。那么在事实揭晓的那一刻,你一定会乐歪。不过,人是“得不到”愉悦感的。当你发现成功在望,心里的感觉应该是松了一口气——一种事情了结、可以放松下来的幸福。在这种时候,我第一个想法很少是“万岁!太棒了”,而是“好了,现在我该怎么办”。

我们面对成功时的淡然态度其实是正常的。当动物做出有利于自己的进化、可让自己在生存游戏中保持领先地位的行为,其大脑就会分泌多巴胺(dopamine),这是一种会带来快感的神经递质(neurotransmitte)。食物及性交会带来快感,这种快感会变成一种强化物(reinforcer,行为主义学派的用语),以后就成为动物找寻食物与性交的动机。不过,人类的情况比较复杂。在人生游戏中,有良好的社会经济地位、博得好名声、与人建立情谊、找到最好的伴侣、累积各种资源、养儿育女,这才算成功。人有许多人生目标,所以快乐的来源也就各式各样。你可能会认为,每当我们达成重要目标,我们的大脑就会持续不断地分泌大量多巴胺。然而强化作用就是这么诡异:行为刚发生后的头几秒钟(不是几分钟或几小时),才是强化作用效果最强的时候。这就像你想训练你的狗去捡东西,但是如果你每次都在它把东西咬回来10分钟之后才给它一块大牛排,就是行不通的。

大象也采取相同的运作方式:每当大象做对一件事,大象就会有快乐的感觉。大象会记住每种行为立即产生的快乐(或痛苦),但是如果行为是星期一做的,成功则是在星期五才实现,大象就没办法把两者联结在一起。心理学家理查德·戴维森指出,人有两种积极的情感。他称第一种为“达成目标之前的积极情感”(pre-goal attainment positive affect),这是我们朝着目标前进时感觉到的情绪。他称第二种为“达成目标之后的积极情感”(post-goal attainment positive affect),并说这是我们达成目标后感觉到的情绪。后者是大脑在目标达成后,前额叶皮质区活动趋缓,使人感觉到短暂释放的满足感。换言之,追求目标时真正重要的是过程,不是结果。因此,先为自己设定目标,每朝着目标前进一步,我们都会感觉到朝着目标前进的幸福与满足。成功来临的那一刹那,我们心里的感觉其实是像走完漫长的旅程卸下沉重背包时的那种如释重负之感,而不是欣喜若狂。人们总是朝着目标,全力以赴,以为自己达成目标时会欣喜异常。然而当成功降临时,我们其实只是感觉到一点点短暂的幸福感,这时我们不禁要问:难道就是这样?于是我们会忍不住去贬低自己的成就,认为自己的努力根本是一场空。

我们称此为“进展原则”,即朝着目标前进比达成目标要幸福。莎士比亚说得好:“成功之时,一切已结束;努力的过程是最幸福的。”

幸福原则2:适应原则

如果我给你10秒钟时间,要你说出你觉得最幸运及最倒霉的事情,我猜你的答案可能是:前者是中得奖金高达2000万美元的彩票,后者则是颈部以下完全瘫痪。彩票中奖可为我们带来自由,让我们免除生活中许多烦忧及限制。有了这一大笔钱,我们就能追求自己的梦想、帮助别人、享受舒适的生活,其带来的快乐应该比单一的多巴胺分泌来得持久。身体瘫痪带来的限制,绝对比坐牢还严重。这时几乎所有的人生目标及梦想,你都得放弃,性生活没了,以后所有的吃喝拉撒全得依靠别人。很多人一想到下身瘫痪,就觉得还不如死掉算了,这样也许更快乐些。其实这个想法不对。

当然,彩票中奖绝对比瘫痪要好,但是两者的差距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因为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们终究会慢慢适应,只是事情刚刚出现时,我们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能耐。我们很不善于准确地预测自己未来的情绪,往往会高估自己情绪反应的强度及持续性。不管你是中了彩票还是下身瘫痪,不出一年(平均而言),你就会恢复原有的幸福基准线。中奖者会买一栋新房子,买一辆新车,辞掉原来的无聊工作,吃穿花用样样比以前高档,现在的生活跟以前的生活相比,真有天壤之别。不过几个月后,这样的对比开始变得模糊,原有的快乐也慢慢淡去。人的心理对变化特别敏感,但是对于绝对状况,心理的反应就会钝化。中奖者之所以开心,是因为他的财富突然间暴增许多,但几个月后,新的财富已变成他新的生活水平基准线。对此他也觉得理所当然,但他的财富已不可能再增加,更糟的是,金钱会破坏原有的人际关系,朋友、亲戚、骗子、陌生人全都跑来缠着他不放,想尽办法想从他身上分一杯羹(还记得自私的偏见吗?每个人都能找到理由来说明别人亏欠自己)。这就是为什么中奖者常常饱受骚扰,以至于不得不搬家,躲起来,切断原有的关系,最后只好彼此安慰,组成中奖者支持团体,共同面对新的生活难题的原因。(不过,几乎所有中奖者都还是很庆幸自己中奖。)

最倒霉的四肢瘫痪患者,一开始会以为自己从此将与幸福绝缘。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完了,得放弃自己原来的希望,心中哀伤不已。不过他跟中奖者一样,情况发生变化时,心理感觉最敏感,但面对绝对情况时,敏感度就会降低。因此几个月后,他也开始适应新的情况,设定比较平实的人生目标。他发现物理治疗能改善自己的体能。既然四肢瘫痪,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坐着,所以每进步一点儿,他就能感觉到一种“进展原则”带来的幸福。物理学家斯蒂芬·霍金20岁出头时就被医生诊断得了运动神经元病(motor neurone disease),从此身体便一直萎缩,无法自由行动,但是霍金仍然持续地进行宇宙演化研究,而且解答了许多重要问题,获奖无数,并出版了最畅销的科普书。2004年,在他接受《纽约时报》专访时,记者问他为何能保有这样的斗志及精神,他答道:“21岁时,我对人生的期盼降到零,从此以后,所有事情在我眼中都是上天给我的额外的恩赐。”

这就是“适应原则”:人对现况的判断,是以比自己现已适应的更好或更坏为基准。“适应”其实是神经元的一种特性:当新的刺激出现时,神经细胞会产生强烈反应,但之后,神经细胞会逐渐“习惯”,对已经适应的刺激反应会趋于缓和。蕴涵关键信息的是改变,不是常态(steady states)。当人类认识到自己碰到极端状况时,就会去适应,而且不只是习惯,还会自我校正。我们会为自己制订各种目标,每达成一个目标,我们就订下另一个目标。一次又一次成功之后,我们就会把目标调高,但是一旦碰到巨大的挫败(例如跌断脖子),我们就会把目标调低。我们不会追随佛陀及斯多葛学派的教诲——放下所有执著,顺其自然,而是会为自己制订各种目标,设定希望及期望,之后再随着情况演变而时喜时悲。

当我们了解适应原则的原理,又发现人的平均快乐程度是跟遗传基因有很大的关系时,就得面对一个惊人的事实:从长远来看,人生际遇如何其实并不重要,不管是好运还是坏运,我们最后都会回归自己的幸福起始点(happiness setpoint),即大脑系统默认的快乐程度,而这基本上是由我们的基因决定的。1759年,早在世人知道有基因这种东西之前,亚当·斯密(Adam Smith)便得出同样的结论:

在恒常状况下,即不预期会出现变化的情况下,每个人的心理迟早都会恢复平常的自然平静状态。碰到顺境,一段时间后,我们的心理就会恢复平常的平静;遇到逆境,一段时间后,情况亦然。

如果以上说法成立,那么我们每个人其实都被困在所谓的“幸福水车”[1]上。踩水车时,我们可以依自己的意思来加快速度,但是我们其实一直都停留在原地。在真实的人生里,你可以拼命努力,累积大笔财富,拥有满园果树等,但是你最多也只能如此,因为你无法改变自己“平常的自然平静状态”,你积聚的财富只是让自己对金钱有更高的渴望,但你并不会比有钱之前还要幸福。因为不了解追求身外之物只是徒然,所以我们才会不停地追逐,努力让自己成为人生游戏中的赢家。我们一直想拥有比现在更多的东西,追呀,追呀,追个不停,就像一只在转轮上跑个不停的仓鼠。

○古代的幸福假设○

佛陀、爱比克泰德以及其他许多古圣先贤都看出:追求身外之物只是徒然,所以强烈地要大家不要追逐身外之物。他们提出一套幸福的假设:幸福来自我们的内在,强求这个世界顺应自己的欲望是找不到幸福的。佛陀教诲我们执著是苦,并告诉我们断除执念的方法。古希腊斯多葛学派的哲学家则教育追随者们,把所有注意力放在自己可以完全控制之物上,也就是自己的想法及反应。其他的事物,如命运的赏赐或诅咒,都是外物,真正的禁欲主义者是不为外物影响的。

佛陀及斯多葛学派并不是要大家缩进洞里,两派的教义其实都在教导大家如何在一个充满背叛及变动不居的人的世界中找到平静及幸福,所以其教义一直都是世人心中的明灯。两派的教义都是以经验法则为基础,主张追求外在世界的物质及目标并不能为人带来永远的幸福,人必须修炼自己的内在世界才能找到快乐。如果以上假设为真,那么它对现代人如何生活、如何教养子女、如何花钱就具有深远的意义。不过,这项假设是否为真?这就要看我们所谈的是哪一种“外物”。

两个幸福发现

研究人员研究幸福时有两大发现:第一,基因对个人的平均幸福程度影响很大;第二,大部分的环境因素及人口统计因素对幸福影响甚微。

★★★幸福实验:

假设有鲍勃及玛丽两个人,你可以选择跟鲍勃或玛丽交换身份,请问你会选谁?他们的情况如下:鲍勃现年35岁,单身未婚、白人、颇有个人魅力、喜爱运动。鲍勃年收入10万美元,住在天气晴朗的南加州,头脑很聪明,空闲时喜欢阅读、逛美术馆。玛丽跟她的先生则住在多雪的纽约州水牛城,两人的年收入只有4万美元,玛丽65岁,黑人、体重超重、外表其貌不扬,玛丽很爱交朋友,空闲时大都参加教会的活动。她的肾有问题,所以得透析。

两个人比较起来,似乎是鲍勃拥有一切,我想本书读者很少有人会选择跟玛丽交换身份,不选鲍勃。如果真的要打赌,你应该赌:玛丽比鲍勃幸福。

玛丽拥有鲍勃所没有的人际关系。良好的婚姻是影响人生及幸福最重要且持续的因素之一。幸福造就婚姻,幸福的人比较早婚,而且比那些幸福起始点较低的人的婚姻更持久。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幸福的人在婚前约会时就比较有吸引力,结婚后也比较好相处。幸福最大的效益就是,这种特质可以形成真实、持久、可靠的伴侣关系,而这种关系是人类一种基本需求;无论伴侣关系是否存在,人其实都无法完全适应。玛丽还有宗教信仰,平均而言,有宗教信仰的人比没有宗教信仰的人更快乐。原因在于,参加宗教团体会形成社会网络联结,自己还会有一种与比自我更神圣之物产生联结的提升感。

鲍勃拥有的是权势、身份、自由、健康及阳光等客观存在的优势,但这些优势都受制于“适应原则”。美国白人确实不用承受美国黑人要遭受的许多问题及屈辱,但是平均而言,白人比黑人更幸福的程度其实相当有限。男性也比女性享有更多自由及权势,但是男性并不会比女性更幸福(女性确实比较容易沮丧,但是她们的快乐也比较强烈)。年轻人对未来的期许比老年人要光明灿烂许多,但是生活的满意度确实是随年龄的增长逐渐上升,一直到65岁为止,有些研究甚至指出,65岁这个界线还可以再更高。一般人听到“老年人比年轻人幸福”的说法,都会觉得相当意外,因为老年人要面对许多健康问题,但是其实对于大部分的慢性病,慢性病患者都能逐渐适应。(不过,逐渐恶化的病症确实会降低病患的幸福感,近来更有研究指出,平均而言,人无法完全适应残障生活。)寒带的居民都会认为住在加州的居民会比较幸福,其实他们错了,还有人认为有魅力的人比毫无魅力的人更加幸福,这也是错误的想法。

鲍勃真正拥有的是他的财富,但是说到钱,问题就比较复杂。心理学家埃德·迪纳(Ed Diener)[2]博士根据自己的调查得出以下结论(这个结论已经被媒体多次披露):不管在哪个国家,拥有最低收入的人确实可以用钱买到幸福,这些每天都要为三餐温饱操劳烦忧的人确实比其他人更加不幸福。不过,人一旦基本需要得到满足,跻身于中产阶级之后,财富及幸福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没那么明显了。平均而言,有钱人是比中产阶级幸福,但是程度并不明显,而且其中有一部分是逆相关性而造成的:幸福的人财富累积的速度较快,这跟在婚姻市场中幸福的人比较吃香的道理是一样的,因为幸福的人比较有魅力(在老板眼中),而且幸福的人的情绪反应大多比较积极,可让自己专心一意地推动项目,努力工作,投资自己的未来。

财富本身对幸福的直接影响其实相当有限,因为财富产生的只是“幸福水车效应”。举例而言,许多工业化国家在过去50年内,全国财富呈两三倍的增长,但是这些工业化国家国民的幸福水平及生活满意度并没有多大改变,反倒是抑郁症越来越普遍。国内生产总值的大幅增加确实改善了生活的舒适度——住房变大,汽车、电视全面普及,出外用餐如家常便饭,健康情况改善,寿命更长,但这些生活水平的改善已变得正常,大家都已适应这样的生活,且视为理所当然,所以不会因此而更加幸福、满足。

人无法从外在事物中找到幸福

佛陀及爱比克泰德要是听到前述研究结论,一定会鼓掌赞同,因为他们早就发现,人无法从外在事物中找到幸福。现代人跟古代人一样,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拿来追求一些不会让自己更幸福的目标,却在盲目追逐的过程中忽略了个人内在成长及精神层面的修为,而这才是真正能带给我们满足感的东西。古圣贤哲一再教诲我们,要懂得放手,不要再汲汲营营,选择一条新的人生道路。转向自己的内在,最重要的是不要再强求外在世界符合己之所愿。克利希纳指出,人有劣根性,而且克制不了这些劣根性,人会用各种希望把自己捆上几百个手镣脚铐,内心充满怒气与欲望,用尽各种不公义的手段积聚财富,以满足自己的贪欲。克利希纳用讽刺的语气道出这些贪婪人魔的嘴脸:

今天我得到这个,明天一时兴起我就要满足另一种欲望;这是我的财富,以后还会有更多财富。谁要成了我的敌人,我就杀了他,有多少敌人,我就杀多少人。我是这里的大王,我高兴怎样就怎样,我是个快乐、成功的强者。

前面这段话只要把“杀人”改成“打败”,就可充分描写出现代西方世界的理想境界——起码能非常鲜活地描绘出弱肉强食的商业界。因此,就算鲍勃跟玛丽一样快乐,但是如果他是一个傲慢、强势、对人恶劣的坏人,从精神层面及美学层面而言,他的生活也仍然比较差。

○幸福方程式○

20世纪90年代,研究人员从有关幸福的研究中得出两大发现(一个人快乐与否与基因的关系密切,与后天环境则不太相关)。这两项发现重创了心理学界,因为这两项发现不只适用于幸福,还适用于其他大部分个性特质。自弗洛伊德以来的心理学家几乎对以下观念秉持着虔诚的信念:人的个性主要受童年时期环境的影响。这项原理被心理学界奉为牢不可破的信念,但是有关这项原理的证据,则几乎全部都是父母的行为与子女行为两者间相关性的琐碎实例,而且只要有人主张两者的相关性是基因造成的,马上就会被扣上“简化论”的大帽子。

不过,双胞胎的研究却告诉我们,基因对一个人个性的影响确实相当深远,相形之下,家庭环境的影响便显得较无足轻重。此时,古代对于幸福提出的假设便显得相当合理。或许,是不是每个人的大脑真的都被设定一个起始点,就像恒温器被设定在摄氏14.4度(相当于华氏58度,抑郁症患者的起始点)或摄氏23.8度(相当于华氏75度,乐天派的起始点)一样?或许追求幸福之道,是要改变一个人内在的设定值(通过冥想、服用百忧解或借助认知疗法),而不是改变环境?

在心理学家们苦思“先天”及“后天”孰轻孰重,生物学家也解开人类的基因组之后,我们对先天遗传及后天环境的影响终于有了比较深刻的了解。没错,基因对一个人的影响确实远超乎我们的想象,但是基因本身对环境因素的反应也相当敏感。没错,每个人都有个人专有的幸福基准线,但是这个幸福基准线看起来并非是类似于可能范围或概率分布这样的起始点。决定我们内心落在“快乐可能范围”的高点或低点的因素,有很多都属于外在因素。

当马丁·塞利格曼(Martin Seligman)[3]在20世纪90年代末期创立积极心理学时,他把不同专家组成小组,针对特定问题进行研究。其中有一个小组专门研究影响幸福的外在因素。心理学家索尼亚·柳博米尔斯基(Sonja Lyubomirsky)[4]、谢尔顿(Ken Sheldon)以及施卡德(David Schkade),检查手上所有的证据后发现,影响一个人幸福与否的外在因素基本上可分成两大类——个人本身的生活条件,以及个人选择的自发性活动。

所谓的个人生活条件,是指自己不能改变的事实(种族、性别、年龄及残障等)以及自己能改变的事实(财富、婚姻状况及居住地等)。这些生活条件起码会在人生中持续一段时间,所以我们大抵都能适应。自发性活动则是出自个人选择,如冥想、运动、学习新技能、放假等。因为这些自发性活动一定是出于个人选择,且需要花相当多的时间和精力才能完成,所以这些自发性活动自我们意识中消失的方式,跟个人本身生活条件消失的方式,就会有所不同。自发性的活动能带给个人更多幸福,不像适应原则,时间一久,人的反应就递减。

积极心理学提出的最重要概念,就是柳博米尔斯基、谢尔顿、施卡德以及塞利格曼所称的“幸福方程式”:

H=S+C+V

我们真正感受到的幸福持久度(H),取决于我们天生遗传的幸福的范围(S),加上我们的生活条件(C),再加上我们自己可以控制的因素(V)。积极心理学的挑战,就在于如何以科学方法找出到底是哪些C和V,可将H提升到我们的幸福可能范围的上限。极端生物学观点的幸福假设主张H=S,认为C跟V不具意义。不过,先贤对V的说法(对外在事物秉持冷漠淡然的态度),相当值得我们肯定,因为佛陀提出“八正道”(Eight Noble Path,包括冥想及正见)的观念,而爱比克泰德则主张,人要借助自己的思维让自己对外在事物秉持冷漠淡然的态度。因此,为正确检验这些古圣先贤的主张,我们必须检讨这个假设:H=S+V。V能让我们坦然接受事实,减轻心中执著的自发性活动或刻意安排的活动。如果真的有许多C会影响我们的幸福,又如果各种自发性活动真能让我们懂得学会无执,那么古圣先贤的说法就不成立,人不该一味转向自己的内心寻求幸福。

○值得你改变的外在因素○

事实证明,有些外在因素真的会影响个人的幸福。生活中有些我们可以改变的事情,不会完全受制于适应原则,但事情改变后确实可以让我们持久幸福,因此这些外在因素值得我们努力去完成或做出改变。

因素1:噪声

我住在繁华城市的经验让我学到房地产方面很重要的一课:如果你得买下一栋紧临马路的房子,那么千万要确保这栋房子不临近红绿灯。因为每隔95秒你就得听42秒汽车发出的轰鸣声,接着是12秒的引擎加速声,不时还会穿插不耐烦的喇叭声。我一直没办法适应这些噪声,所以后来在我跟我太太打算到夏洛茨维尔买房子时,我就告诉我的房屋中介,就算真的有维多利亚式的房子要卖,但是只要在马路边,我也不考虑。

研究显示,那些必须长期适应新生噪声的人(比如,家附近新修了一条高速公路),是一直无法完全适应噪声的干扰的,甚至有研究显示,人有时为了适应噪声,认知功能会因而受损。尤其各式各样、间歇出现的噪声都会干扰我们的注意力,增加我们的压力。因此,消除噪声是一个值得我们努力的目标。

因素2:通勤

很多人为了住大一点儿的房子,宁愿住到离公司较远的地方。不过,人虽然很快就能适应空间变大的好处,却不能适应长时间通勤的痛苦,尤其是自己开车的塞车之苦。即便是通勤多年的通勤族,一路挤车挤到公司上班时,应激激素还是很高(理想的开车状况是开心、放松地开车)。因此,改善通勤时间是一个值得我们努力的目标。

因素3:自我掌控感

噪声及交通有一个重要特点,即这两项因素之所以让人恼火,是因为我们无法控制它们。

★★★幸福实验:

大卫·格拉斯(David Glass)及杰罗姆·辛格(Jerome Singer)在一项研究中,让被试暴露在间歇出现的阵阵噪声中。研究人员告诉其中一组被试:只要按下按钮,就可让停止噪声,但是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要去按那个钮。结果,这个小组的所有被试都没有去按那个钮,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可以控制噪声,所以这个想法让他们觉得噪声没那么烦人。在接下来的实验中,自认有掌控能力的被试,遇到难度高的拼图游戏,更能坚持不懈地完成任务。然而,其他无法控制噪声的被试则一遇到困难就轻易放弃不做了。

另一个有名的研究则是埃伦·兰格(Ellen Langer)及朱迪丝·罗丁(Judith Rodin)所做的实验。[5]他们针对一所养老院的老人展开研究,被试是分住在两个不同楼层的老人,研究者决定给这些老人一些福利,比如,几盆摆在房里的植物,或是一星期找一天看场电影。研究者让住其中一层楼的老人享有掌控权:住这层楼的老人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植物,但自己要负责浇水。老人们还可以自己选择要哪天晚上看电影。对于住另一层楼的老人,研究者则直接把同样福利发放下去:由护士选择植物,护士浇水;护士决定一星期中哪天晚上要看电影。小小的掌控权最后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有控制权的老人活得更开心,更活跃,头脑也更清楚(不只是老人自己反映,护士也做了客观评量),而且18个月后,其正面效益还非常明显,因为18个月后,享有掌控权的老人不仅身体比较健康,死亡率也只有另一层楼的一半(15%比30%)。

我跟罗丁在事后的研究报告中得出一个结论:改变组织的环境来增强组织中各成员的掌控感,是提升该组织的员工、学生、病人或其他使用者的参与度、活力及快乐的一大利器。

因素4:羞愧

整体而言,有魅力的人并不会比没魅力的人更加幸福,但是我们也意外地发现,在一个人的外表有所改观后,确实会让人变得比较幸福。动过整形手术的人普遍表示对整形过程非常满意,甚至在动过整形手术多年之后,还说整形手术提升了其生活品质,减少精神病症(如焦虑及沮丧等)。在所有整形手术中,效果最明显的就是整胸手术,不管是丰胸还是缩胸,都能给当事人带来很大的影响。要了解这种看似肤浅的改变为何对人产生如此持续且深远的影响,我认为要从羞愧感在日常生活中的影响着手。自认自己的胸部比理想中要大或小很多的年轻女性,常常会反映自己每天都意识到自己的身材缺陷。很多人只好靠调整姿势或衣着来掩饰自己身材的缺点。一旦卸下这个心理负担,当事人就会变得更自信、更快乐。

因素5:人际关系

在影响一个人幸福与否的所有外在因素中,最重要的因素就是人际关系的好坏及多寡。良好的人际关系让人开心快乐,快乐的人比不快乐的人享有更多、更好的人际关系。我将会在下一章探讨人际关系的重要性,因此在此我只强调,当人际关系出现冲突时,例如,有个讨厌的同事或室友,或跟配偶长期不和,一定会让人不幸福。我们永远无法适应人与人间的冲突;这种伤害每天都会一直持续,就算我们没看到对方,两人之间的冲突也还是会萦绕在脑海中。

还有很多通过改善生活状况让自己更快乐的方法,尤其是人际关系的改善、工作环境的提升及对压力来源的掌控,对个人的幸福都有很积极的影响。因此在幸福方程式中,C(我们的生活条件)确实成立,有些外在因素真的会影响一个人的幸福。有些事情确实值得我们努力,积极心理学可以帮助我们找出这些外在因素。我相信佛陀本人可以完全适应噪声、塞车之苦,面对无法自我控制及身体缺陷的困境,但即使在古印度,要当时的人仿效佛陀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而要求活在现代世界的人追随佛陀的正道,对世事采取“不作为、不费力追求”的态度,恐怕更是难上加难。因此英国小说家夏绿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便要大家放弃佛陀的正道,全心全意放手去做:“说人类应该对平静感到满足,不过是徒然,人必须有所行动。如果找不到平静,就得自己去追求。”

○如何寻找幸福○

并非所有行动都能让人找到内心的平静。比如,追逐财富名声会起到反作用。全力追求名利、外貌者,往往比不以物质欲望为人生目标者更加不幸福,甚至健康状况也比后者差。那么,什么才是有利于人心的自发性活动?幸福方程式中的V到底是什么?

“心流”体验

出生于匈牙利、与塞利格曼共同创立积极心理学的芝加哥大学心理学家希斯赞特米哈伊(Mihalyi Csikszentmihalyi)发明了一个名叫“经验取样法”(experience sampling method)的检测工具,帮助心理学家们回答上述问题。

★★★幸福实验:

希斯赞特米哈伊在研究中,要求被试随身携带一个传呼机,这个传呼机每天会响好几次。每响一次,被试就得拿出一个小笔记本,把他当时正在进行的事情记录下来,还要写下自己对该活动喜欢的程度。在这个研究中,被试多达数千人,传呼机的铃响次数也高达数万次。通过如此庞大的研究资料,希斯赞特米哈伊找出人们真正喜欢的活动,而不是人们记忆里喜欢的活动。希斯赞特米哈伊发现,人们喜欢的活动可分为两大类,第一类是肉体或身体享受到的快乐。平均而言,“用餐”为人带来的快乐指数最高。“吃”对人来说真的是一大享受,尤其是一群人一起大吃大喝,最是快活,而且吃饭时,大家都很讨厌有人打电话来干扰,而最最煞风景的就是做爱时电话铃响。不过,人不可能一整天都沉醉在肉体欢愉中,因为人对食色的需求很容易因饱足而生厌。不管是食还是性,一旦超过一定程度,就会让人觉得恶心。

希斯赞特米哈伊最重要的发现是,很多人认为有一种状态比做爱之后吃巧克力还要令人沉醉,那就是全心全意地沉浸在一份极具挑战性、与自己能力相当的工作中。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境界之内”(being in the zone),希斯赞特米哈伊称这种状态为“心流体验”(flow)。一旦达到这种状态,我们只需跟着感觉走就对了。心流通常发生在我们进行体能活动,像滑雪、在弯曲的乡间公路开快车,或两队上场对决较劲时。

配合音乐或其他人的行动,能让人更能达到沉浸其中的畅快状态,因为两者的加乘效果会为我们的行为制造出一种瞬间结构(temporal structure),例如,跟合唱团一起唱歌、跳舞,或跟朋友展开一场唇枪舌剑的辩论等。个人独自进行创造性活动时也能达到这种忘我的沉浸状态,如画图、写作或摄影等。心流体验的关键在于,这是一个能让你全心投入的挑战,你也具备面对这项挑战的实力;在进行活动的过程中,每进一步,你马上就得到回馈(进展原则),每一回合的交涉攻防,每唱对一个音,每画对一笔画,都会让你心中闪现一阵又一阵的积极感受。在“心流”的状态中,象与骑象人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时,大部分都是象(自动化过程)处于主导,一路顺畅地向前奔跑,而骑象人(有意识的思想)则完全沉浸其中,搜寻问题与机会,协助象顺利运作。

塞利格曼依据希斯赞特米哈伊的研究成果,将愉悦及满足感做出清楚的区分。愉悦有很强的感官和情绪成分,如食物、性爱、抓背及微风轻拂等带给我们的欢愉,满足感则是我们全心投入、发挥所长,到达忘我境界的感受。满足感能让我们达到心流的沉浸状态。塞利格曼认为V(自己可以控制的因素)就是可帮助我们妥善安排生活及环境,提升我们的愉悦及满足感的活动。愉悦必须有所节制,否则就无法维持原有效果。一个下午就吃一大筒冰激凌,新买的CD马上连听10遍,这种不知节制的行为很快就把我们的胃口破坏殆尽,以后要享受愉悦,就越来越难。这时就是骑象人出马的时候了,因为大象很容易会有不知节制的反应,骑象人就得及时出现,鼓励大象继续向前,进行下一个活动。

“愉悦”应慢慢品尝,多求变化,法国人便是熟谙此道的高手。法国人也吃很多油腻的食物,但是他们却比美国人苗条、健康,法国人吃东西时总是细嚼慢咽,注重食材风味,他们能从吃中得到许多乐趣,而正因为他们懂得品尝,所以最后反而吃得比较少。反观美国人,吃东西时总是大口大口地把高油脂、高碳水化合物的食物塞进嘴里,而且还常常一边吃饭一边做别的事情。为求变化,享受更多用餐的乐趣,法国人会把食物分成好几道菜来慢慢品味,美国人最喜欢的则是以大分量的食物招揽顾客的餐厅。变化可为生活带来更多趣味,因为求新求变是适应的天敌,超大分量会让适应效果达到最大化。古希腊少数几位提倡感官享乐的哲学家之一的伊壁鸠鲁(Epicurus)曾说的“智者食不重量但重质”,刚好为法国人的饮食之道做出最好的诠释。

哲学家们之所以对感官享乐普遍秉持戒慎警惕的态度,原因之一是因为感官享乐的效益并不持久,感官享乐当下感觉很强烈,但是很快就会消退,而当事人事后则不会因而多长智慧或变得更强。更糟的是,感官享乐会引诱人沉溺其中,让人远离对自己更有益的活动。满足感就不同了,满足感会不断鞭策我们,挑战我们的极限,逼迫我们使尽全力发挥潜能。我们通常是在完成、学会某事物后,心中会感受到一份满足感。一旦进入“心流”的状态,再难的工作都会变得像不费吹灰之力般轻松。

掌握自身优势

人都有一种想发挥潜力、磨炼技巧、展现优势的“渴望”。塞利格曼认为,掌握自身优势是人们能否找到满足感的一大关键。积极心理学的一大贡献就是发展出一套人格优势列表,大家可以上www.authentichappiness.org[6]这个网站看看自己具备哪些优势。

最近,我要求来上我教的心理学入门课的350位学生上网做上述的优势检测,之后再要求他们花几天时间进行以下4种活动。第一种是放纵感官的活动,例如下午休息时间吃冰激凌,好好品尝美味的冰激凌。这是学生们最喜爱的活动,但是跟其他感官享乐一样,这份快乐很快就消失无踪。其他三种是可能为学生带来一份满足感的活动:去听一场自己平常不会去听的演讲或课程;对一个比较友善的朋友表现自己的善意;把自己对某人心存感激的理由写下来,然后打电话或亲自上门拜访对方,表达自己对对方的感谢之意。以上4种活动,学生们最不喜欢的就是听演讲——只有好奇心强、爱学新东西的学生例外。我们发现,对人表达善意及感激可以改变人的心情,其效果比感官享乐活动更为持久。虽然大家一想到要对人表达善意及感激就会紧张不安,因为这些举动有时违反社会规范,当事人还得冒着出糗的风险,但是一旦付诸行动,当事人事后一整天心情都会很好。很多学生还说,他们的好心情会持续到第二天——可没人说冰激凌有这样的效果。人格优点中具备待人和善与懂得感激的学生,做完这类活动后的效果最为明显。

所以V(自己可以控制的因素)的影响确实为真,且其作用不止是可让人从事件中抽离(detachment)。只要我们善用自己的优点,就能让自己更幸福,而加强人际关系的联结——帮助朋友,感谢帮助我们的人的效果尤佳。要人每天行善的确很容易乏味,但是如果你知道自己的优点,列出5种活动并持之以恒地进行,那么你每天至少会有一份满足感。有一项研究要求被试每星期做一件善事,或计算自己几星期来得到多少祝福。该研究结果表明,这些事情可以略微提升被试的幸福指数,且效果会一直持续下去。所以,主动出击吧!找出能让你产生满足感的活动,持之以恒(但不要弄到自己生厌的程度),如此便可提高你整体的幸福基准线。

○为何会患“奢侈病”○

经济学原理假定人是依据理性来追求自身利益的,这就是市场运作的机制,也是亚当·斯密所称的“看不见的手——自身利益”。不过到了20世纪80年代,有一些经济学家开始研究心理学,从此便推翻了这个行之多年的经济学模型。当时,主导这个新的经济学观念的是康奈尔大学的经济学家罗伯特·弗兰克(Robert Frank)[7],他于1987年出版《理性中的热情》(Passions Within Reason)一书,该书分析并指出人们的一些行为并不符合纯粹的经济学模型,例如:在一家离家很远的餐厅给小费;就算得付出高昂代价,还是想报仇;虽然有更好的机会,但还是选择忠于原来的朋友及伴侣。弗兰克指出,这些行为只有从道德情感(如爱、羞耻、复仇心或罪恶感)的角度来看,才有道理可言。进化让我们学会在某些时候做出“策略上不符理性”,但最终却对自己有好处的行为。例如,一个一旦被骗就气得火冒三丈,且会不计代价一心报仇的人,能为自己立下威名,让别人不敢再欺骗他。而那些精心计算复仇成本,只在报仇利益高于报仇代价时才报仇的人,则会屡屡落得被骗的下场。

在弗兰克近年出版的《奢侈病》(Luxury Fever)一书中,弗兰克用同样方法来分析人的另一种不理性行为:人常常费心追求许多与自身幸福相冲突的人生目标。弗兰克在书中一开始便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有些国家财富不断增加,但人民却没有变得更幸福?弗兰克一开始认为,之所以会如此,可能是因为基本需求一旦满足,金钱就无法为人们买到更多幸福。不过在仔细检视过相关证据后,弗兰克得出以下结论:认为金钱无法买到幸福的人,是因为不知如何花钱所致。

炫耀性消费

事实上,有些购买行为并不受制于适应原则,弗兰克想知道人们为什么甘心花大钱买奢侈品,虽然这些奢侈品完全受制于适应原则,但却不太愿意把钱花在能让自己持续幸福下去的事物上。比如,人只要多休假,多“花”时间跟家人、朋友相处,就会更幸福、更健康,但是美国人却往往反其道而行之。另外,只要缩短交通时间,就算住的房子小一点儿,我们就会过得比较幸福,但是美国人还是宁可住大房子,将更多的时间浪费在交通上。再者,多休假,就算少赚一点儿钱,我们也会比较幸福、健康,但是美国人休假的时间越来越短,欧洲人也一样。人们只要购买基本、功能性的家电,汽车及手表,然后把存下来要消费的钱拿来投资,就会比较幸福,财富也可以累积下来,但是美国人几乎是赚多少花多少,有时候甚至还入不敷出,都把钱拿来消费,还常常花大钱买名牌设计师的商品。

对以上这些行为,弗兰克有一个非常简单的解释:人的炫耀性消费与非炫耀性消费的心理是不同的。炫耀性消费指的是别人看得到的,被我们拿来当做个人身份地位象征的消费品,这些商品就像一种武器竞赛,其价值并非来自其客观资产,而来自别人对该商品的评价。如果办公室的每个人都戴天美时手表,那么第一个买劳力士的人马上就独领风骚。等到每个人都戴劳力士时,戴得起一只200万美元的百达翡丽的人才称得上有身份地位,劳力士已满足不了大家的胃口了。

炫耀性消费是一种零和游戏:个人借由自己地位的提升来贬低别人。而且,我们很难说服一整群人或是属于该亚文化的人放下这种竞争心理,回归基本需求的消费行为。就算这群人可以因此而过得更好,他们也听不进这种话。相反,非炫耀性消费指的是其价值来自商品及活动本身,且多属私底下消费的行为,其消费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展现身份地位。起码对美国人而言,休最长的假或交通时间最短是不会为自己赢得任何好名声的,所以这种非炫耀性消费不在武器竞赛之内。

大家不妨试着回答以下两个问题。有这样两份工作,你愿意选哪一份:第一份工作你的年薪是9万美元;但其他同事平均年薪为7万美元;第二份工作你的年薪是10万美元,但其他同事平均年薪为15万美元。很多人选择第一份工作,但却表示这份工作对他们来说起码有10万美元的价值。

现在再试着回答第二个问题:有一家公司,一年给你两个星期年假,但其他员工的平均年假只有一星期;另一家公司,一年给你4个星期年假,但其他员工的平均年假却有6个星期,请问你愿意选哪家公司?大部分的人都选年休假为4个星期那份工作。休假是一种非炫耀性消费,不过只要我们花大钱去度假,故意让别人看到自己度假时有多大手笔,而不是在休养生息,我们马上就可以把度假变成炫耀性消费。

★★★幸福实验:

近来,有关“行为/拥有”效益的研究同样也支持弗兰克的结论。心理学家范波文(Leaf Van Boven)与吉洛维奇(Thomas Gilovich)[8]先要求被试回想一次能让自己更快乐更享受、花费金额超过100美元的消费行为。他们要求其中一组被试回想某实物消费,要求另—组被试回想一段经验或活动。在叙述完自己的购买行为后,他们要求被试填写—份问卷。描述某段经验者(比如,滑雪、听音乐会或享用一顿大餐)在回想自己的购买行为时,觉得该购买行为确实让自己变得更幸福,也觉得自己的钱花得比那些花钱买实物(比如,衣服、珠宝或电子用品)的人更划算。

经过几次类似的实验,得出的结论也都相似,于是范波文与吉洛维奇便得出以下结论:经验之所以比实物更能让人幸福,部分原因是经验带有较高的社会价值。大部分要花100美元以上的活动都是我们跟别人一起进行的活动,但是昂贵的实物消费行为往往有部分原因是出于想让人艳羡的心理。活动能让我们与别人建立联结,物质却会加大我们与别人之间的距离。

现在你知道要怎么花钱了,不要再去跟有钱人斗排场,也不要再浪费钱买炫耀性消费品了。第一步就是,减少工作量,少赚点儿钱,少积聚财物,“多花”时间跟家人相处,多度假,多做有益身心的活动。老子就曾提出警言,要大家做出正确选择,不要一味盲从,跟着别人追求物质欲望:

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

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然而很不幸,一旦大象死抱“珍宝”不肯放手,要一个人放弃原有观念,改为接受另一种观念就变得非常困难。受“物竞天择”的影响,大象在人生游戏中本来就一心求胜,而其赢的策略有部分就是让别人印象深刻,心生艳羡,以达到鹤立鸡群的效果。因此,大象在意的是名,快不快乐不重要,大象行事的目标总是定在别人的目光上,一心只求好名。就算做别的事可以让自己更幸福,大象也还是会受进化本能的驱使而追求名声。

如果每个人都去追逐有限的名声,那么大家都会困在武器竞赛式的零和游戏中,在这样的世界里,更多财富并不会为我们带来更多幸福。追求奢侈品是一种幸福陷阱,它是一条死巷,但人们却误以为这样的行为能为自己带来幸福。

选择的悖论

现代人的生活充斥许多陷阱,以下就是一个实例。请从下列用语中,选出一个最吸引你的词语:约束、限制、障碍、选择。十有八九你会挑“选择”这个词,因为前面三个词语都会给你一种负面的感觉。“选择”及其常让我们联想到的“自由”这两个用语,都是现代生活的产物。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到超市买东西,而不愿在小店购物。大部分人都会选择把自己的退休存款投资到有40种基金可供选择的投资公司,而不愿意选只有4种基金的投资公司。

不过,当真的有很多选项可供我们选择时,例如,有30种美味的巧克力可让我们选,我们反而可能做不出决定。就算真的选了,也不容易满足。因为选择越多,我们的期待就越高;同时,选项越多,我们越不可能挑到最好的选项。买完东西走出商店时,你会觉得自己可能选错东西,很可能因此而心生后悔,觉得自己没选的东西可能比较好。

心理学家巴里·施瓦茨(Barry Schwartz)称这种现象为“选择的悖论”(paradox of choice)[9]:有了选择,反而让我们更不快乐,但是我们却很重视选择,而且处心积虑地要让自己有所选择。施瓦茨及他的同事发现,这种悖论最常出现在他们所谓的“最大化者”(maximizers)身上,即习惯评估所有选项的优劣,搜寻更多资讯,以求做出最佳选择者(也就是经济学家所谓的“追求效用最大化者”[maximize their utility])。其他人——施瓦茨称之为“满足者”(satisficers),比较能用轻松的态度来面对选择。这种人在找到好东西之前也会评估各选项的利弊优劣,但是一旦找到心目中的理想之物,他们就不再费力搜寻。满足者不会受选择过多所害。平均而言,最大化者最后所做的决定,会比满足者稍微好一些(想想看,前者得担那么多心,费那么大的劲搜集那么多资料,总会有所成效),但是他们常常不满意自己所做的决定,也比较容易沮丧、焦虑。

有一项研究,要最大化者及满足者坐在另一名被试(其真实的身份是实验人员)旁边做换音造词(anagram,即变换字母顺序以形成另一词),后者跟前者一起做换音造词,只是速度比前者慢或快。满意者面对这种情况,比较能心无旁骛地解题,对自己的评语,自己对该研究的喜好程度,基本上不受另一位被试的表现影响。不过,一旦最大化者发现另一位被试解题的速度比自己快,马上就被打败,之后对自己的评价就会比较差,对整个研究也会产生较大的消极情绪。(不过,旁边另一位被试解题的速度比自己慢也并无多大助益——这是另一个负面事件影响力大于正面事件的实例。)

最大化者一直喜欢跟别人比,所以他们很容易陷入炫耀性消费的陷阱。然而,最大化者花的每一块钱所得到的幸福却都比满足者少。

现代人的生活处处充满陷阱,这些陷阱有的是营销专家及广告商的杰作,这些人完全掌握了大象的心理,但这不会给我们带来快乐。

○重新思考幸福的假设○

刚着手写这本书时,我觉得佛陀是“3000年来最佳心理学家奖”的竞争强手。我觉得他所说的“费力追求也是枉然”说得真是太好了,他所许诺的平静,对我也非常有吸引力。不过为了写这本书,我开始深入研究,之后我便认为佛教教义有点儿反应过度,或者说甚至是个错误。

★★★幸福实验:

传说,佛陀是北印度一个国王的儿子,出生时国王听到一个预言,说他的儿子命中注定会离开他,遁入森林,放弃王位。所以男孩长大成人后,他的父亲便想尽办法,用各种感官享乐来绑住他,把所有会干扰他心理的东西都藏起来。

这名年轻的王子后来娶了一位美丽的公主,婚后住在皇宫上层,宫中妻妾如云,个个如花似玉。然而这种日子过久了,王子也觉得很厌倦(适应原则),便很好奇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最后,他说服父亲让他坐在双轮战车上出宫一游。

王子出宫的那天早上,国王下令,所有老、病、残障者,皆得躲在门后。然而有一个老人还站在路上,于是王子便瞧见老人,王子问马车夫这个长相怪异的东西是什么,马车夫回答,每个人老了都是这个模样,王子一听,吓得说不出话来,于是赶忙回到皇宫。第二天出巡,王子看到一个生病的人,这个人只能跛着走路,王子听到解释后,又回到宫中。第三天,王子看到有具尸体被抬过马路,这一幕可说是最后一根稻草,王子发现老、病、死是所有人的宿命,于是不禁大喊:“马车回宫!现在不是快乐出巡的时候。任何一个有头脑的人当他知道自己总有死去的一天时,怎么会没注意到自己就要大难临头?”

后来,王子就一如预言,离开他的妻子、嫔妃,放弃自己的王位。他走进森林,开始觉悟之旅。在开悟之后,佛陀对世人传教:人生是苦,只有断除自己苦苦追求的享乐、成就、名声及人生等执念,才能脱离苦海。

如果当初这名年轻的王子走下他那金碧辉煌的马车,跟这些可怜之人说说话,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事?极富冒险精神的年轻心理学家罗伯特·迪纳(Robert Biswas-Diener,即“快乐研究专家”埃德·迪纳之子)就真的这么做了。罗伯特·迪纳到世界各地访问各阶层人士对自己人生的看法,并询问大家满不满意自己的生活。

不管到哪一个国家,从格陵兰到非洲肯尼亚,再到美国加州,罗伯特·迪纳都发现大部分人(除了无家可归的露宿者之外)对自己生活的满意大多都多过不满意。他甚至还访问过印度加尔各答贫民窟的性工作者,这些人都因迫于生计,只好出卖自己的肉体,牺牲自己的未来,冒着染病的风险,卖淫为生。尽管这些女性对自己生活的满意度远远比不上加尔各答女大学生的生活满意度,但是这些女性对12项生活满意度指标的评分,都要么是满意高于不满意,要么就是持平(既不满意也非不满意)。

西方人一定无法忍受这些女性所过的贫穷生活,但是即便如此穷困,她们也有可以彼此做伴的密友,而且跟自己的家人也都保持联系。罗伯特·迪纳的结论是:“尽管加尔各答贫民的生活并不令人羡慕,但他们仍然过着有意义的生活。”他们就跟病人、老人或其他不同阶层的人一样,都是年轻的佛陀觉得可怜的对象,但是从内在来看,这些妓女所过的生活绝对比我们看上去的要好。

佛陀之所以强调我们对人生要秉持“抽离”的态度,有另一个主要的原因是他活在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然而,如今的情况已大不相同。生活在富裕民主国家的民众已能为自己的人生定下长期目标,并去实现它。我们现在已不再恐惧受疾病侵袭,不怕暴风雨摧残,我们还有火灾险、失窃险及碰撞保险等来保障我们生命财产的安全。这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大多数群众(富裕国家)的寿命超过70岁以上,且不用面对自己的孩子比自己早死的悲惨命运。

虽然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但是我们大都能一一克服、调适,许多人也相信自己的人生乐多于苦。因此,断除人生所有执念,舍弃一切感官享乐,高喊自己已脱离人生得失与失败的痛苦——在我看来,这实在不是面对人生避免不了的些许苦难所应有的态度。

很多西方思想家也思考过佛陀所遇遭的人生苦难——病、老、死,但是他们却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因为对人、对自己的人生目标、对人生的欢愉有着强烈的依恋,所以我们必须过一个完整的人生。有一次我去听情绪研究大师罗伯特·所罗门(Robert Solomon)[10]的演讲,所罗门在演讲中直接质疑“无执”这种哲理,认为这根本就是侮辱人性。希腊及罗马时代哲学家所主张的内省与淡漠,以及佛陀所提出的冷静淡然、不费力追求的人生态度,基本上都是为了避开激情,但是没有激情的人生根本不是人过的生活。没错,执著会带给我们痛苦,但是执著也带给我们人生最大的幸福,而且人生每一个变化(这些哲学家所极力避免者)都有其价值。当我听到所罗门驳斥这么多古代哲理时,内心着实吓了一大跳,但是我也受到很大的启发,而这样的启发是我在大学上哲学课时未曾感受过的冲击。听完演讲,走出演讲厅时,我内心满是悸动,希望自己能有所行动,放开胸怀,拥抱人生。

所罗门的想法不是正统的哲学思想,但却常出现在浪漫诗文、小说及自然主义作家的作品中:“我们只能活1/4的人生——所以何不宣泄出来——打开大门,启动人生——有耳者听其所能听,把所有感觉都通通用上。”(梭罗,美国诗人、散文作家及自然学者。)

佛陀、老子及其他东方贤哲发现一条让我们找到和平、平静的人生路。他们告诉我们如何通过冥想及静默来找到这条“无执”之路。在西方世界,已有几百万人都已追随这条道路,很多人也找到一定程度的平静、幸福及精神层面的成长。因此,我无意质疑佛教在现代世界的价值适宜与否,但我想进一步延伸这套幸福假设——成为阴阳方程式:来自内心,也来自外在(我会在第10章进一步说明)。要过阴阳协调的人生,我们需要导引。对于“阴”这一面,佛陀已提出最具洞见的指导;佛陀不断地、温和地提醒我们“阴”这内省功夫的重要性。不过我相信,西方追求的行动、奋斗及激情的执念,并非如佛陀所言那般错误。我们需要的是找到其中的平衡(汲取东方智慧),以及明确奋斗方向(借助现代心理学)。

[1] 在马丁·塞利格曼的理论中,将其称为“幸福跑步机”,可参见《真实的幸福》。该书简体中文版由湛庐文化策划、万卷出版公司出版。——编者注

[2] 若想了解埃德·迪纳博士的更多研究成果,可参见其著作《改变人生的快乐实验》,该书简体中文版由湛庐文化策划、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编者注

[3] 美国心理学家,以推动积极心理学发展而闻名,被誉为“积极心理学之父”,其“幸福科学5部曲”包括:《持续的幸福》、《真实的幸福》、《活出最乐观的自己》、《认识自己,接纳自己》、《教出乐观的孩子》,简体中文版均由湛庐文化策划出版。——编者注

[4] 其著作《幸福的神话》(The Myths of Happiness)的简体中文版,即将由湛庐文化策划出版。——编者注

[5] 关于兰格他们做的这项实验的更多内容,详见由湛庐文化策划、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专念》。——编者注

[6] 该网站有简体中文版。——编者注

[7] 罗伯特·弗兰克,通俗经济学家,其通俗经济学著作《牛奶可乐经济学》的简体中文版已由湛庐文化策划、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编者注

[8] 欲了解吉洛维奇的更多理论,可参阅《吉洛维奇社会心理学》,该书简体中文版已由湛庐文化策划,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编者注

[9] 巴里·施瓦茨的这个理论在其著作《选择的悖论》(The Paradox of Choice)中做了详尽的阐述,本书将由湛庐文化策划出版。——编者注

[10] 国际情绪研究协会主席,近30年来最具影响力的情绪研究者罗伯特·所罗门,其有关情绪与幸福的心理学经典汇集于《幸福的情绪》一书中,该书简体中文版由湛庐文化策划,已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