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红再次来电话,已经是三天后了。公路上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
这次交通事故死了六个人,六具尸体需要红红清洗入殓。
那天夜晚刮着细细的凉风,天空中还挂着月亮,月亮惨白惨白的,像一张死人的脸。小时候写作文的时候,我们照猫画虎地引用这个从别人那里得来的比喻,而今天晚上,我才真正体会到了这个比喻有多么恐怖。红红骑着一辆声音很不和谐的摩托,我坐在摩托的后面,我们的中间放着一个皮革包裹的箱子,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东西,有些沉重。摩托的灯光照着路两边的树林,树林里鬼影憧憧,仿佛有什么东西潜伏在那里,在树木后一闪一闪地偷窥。树林里突然就会响起一声莫可名状的声音,让我的心头一阵阵发紧。
摩托沿着狭窄弯曲的路面,来到一座废弃的土窑前,就停下来了,土窑没有窑门,像一张张开的黑洞洞的嘴巴,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土窑前有一棵高大的树木,黑魆魆地矗立在黑暗中,风吹过来,树叶发出哗啦哗啦缓慢的声响,像有人在拍动着巴掌。树下是一堆堆起伏的小土堆,没有规则没有形状,像被随意撂倒的麦捆子。红红将摩托靠在窑门前,熄火了,然后让我把箱子提下来。
我提着箱子站在大树下,左右看看,看不到一个人,不是说要殓尸吗?怎么会没有人?我们来到这里干什么?我好奇地问红红:“尸首呢?尸首在哪里?”
红红手指向下指着说:“脚前。”
我低头仔细一看,这才看到那些“麦捆子”就是尸首,它们被横七竖八地摆放在地上,像被大水冲刷过的木桩。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照着一张张惨白的脸,原来死人的脸真的像月光一样惨白。我惊恐地后退了一步,突然背部传来了刺骨的疼痛,火辣辣的疼痛迅速覆盖了全身,让我差点喊出声来。那棵大树是皂荚树,它浑身长满了尖刺,像刺猬一样。
红红从我的手中接过箱子,蹲在地上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塑料脸盆,又取出了几个盐水瓶子,拧开橡胶盖子,把里面的水倒进脸盆里,又倒了一点洗衣粉进去,再用棉布蘸着水,一下一下擦洗着第一个死者的身体。每擦几下后,她将棉布放在脸盆里清洗,脸盆里的水立即变成了黑色。
这些死者都是附近煤矿挖煤的矿工,他们的身上沾满了煤炭。
电话里说一共有六个矿工死于一次意外的交通事故,可是我看到这里只有四具尸体,另外两具去了哪里?我想问,可是想到红红话语很少,又想到她可能也不知道,就没有问。
红红擦洗完了第一具尸体后,让我和她把尸体抬到窑门里。红红抓着肩膀,我抓着双腿,一起走向窑门,尸体很重,就像满满一麻袋土豆,过去只知道人们说什么很重的时候,就说“死重死重”、“死沉死沉”,今晚我才知道了,死亡后的人,确实非常重。尸体冰凉冰凉,摸在手中,就像摸着铁器一样。
身体干瘦的红红居然力气很大,我抬得气喘吁吁,而她大气不喘。我开始敬佩这个外干中强的女人了。
把第一具尸体放进了土窑后,红红又从箱子里拿出了一个塑料脸盆,指着前面的斜坡说:“下面,端水。”
我迟疑地接过脸盆,慢腾腾地沿着土坡走下去,边走边回头望,担心那些尸体突然复活了。我一直都在想,不是说死了六个人吗,怎么现在只有四具尸体,另外两具去了哪里?
我走到了土坡下面,在另一眼废弃的窑洞前看到了一个豁口水缸,水缸里果然有水。水仅有半尺深,可能是积攒的下雨水,西北苦寒干旱,很多地方的水比油更珍贵。
我端起了满满一脸盆水,刚刚转过身,突然看到身后站着两个人,月光照着他们惨白惨白的脸。
我惊叫一声,脸盆掉落在地上,人也瘫坐下去,莫非他们就是那两个找不到的尸体?他们怎么会来找我?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雨夜闪电照耀下的白茫茫的草滩。
那两个人弯下腰来,其中的高个子伸出手来,我的手臂颤抖得像一片风中的枯叶。高个子说:“娃娃,莫怕莫怕,我们是好人。”另一个矮个子也附和着说:“是呀是呀。”
我听到了他们说话的声音,暴风骤雨般的心情才慢慢恢复了平静,我站起身来,问他们:“你们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高个子说:“娃娃,我们是这里的矿工,好人,是好人。听说今天有几个矿工死了,你见没见到尸首?”矮个子又附和说:“见到没有?”
我说:“跟我过来。”然后,重新舀起一脸盆水,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他们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走到半坡的时候,矮个子从我手中抢走了脸盆,说什么也要替我端着。
走到了斜坡的上方,借助惨淡的月光,我看到地面上躺着三具死尸,红红正蹲在一具死尸前面仔细地擦洗着。高个子紧跑两步,跑到了第一具的前面,翻转过来,犹豫了一下,又奔到了第二具的前面,突然,他双膝跪下去,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异常凄厉的叫声,然后,人慢慢歪斜下去,倒在了地上。
矮个子将脸盆放在地上,啊呀呀叫着跑向高个子,红红也站起身来,跑到了高个子身边。矮个子扶起高个子,一下一下用劲地拍打着高个子的后背,一声一声呼唤着:“长生,长生。”红红用长长的指甲狠狠地掐着高个子面部的人中。我焦急地等在一边,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了好久,似乎过了好久,高个子终于哭出声来,声音像长长的布帛一样从喉咙里抽出来。红红站起身来,矮个子继续扶着高个子,我听见他对高个子说:“不叫你来,你硬要来,来了就成了个这!好了好了,事情到哪一步,就说哪一步的话……”他安慰着高个子,要高个子别悲伤,突然自己也哭出声来。
红红端过盛水的脸盆,继续在第二具尸体上忙碌着,她一下一下努力地在尸体的脸部擦拭着,月光照着她脸上的两道泪痕,亮晶晶的。
高个子哭过后,将面前的尸体摆放整齐,然后在死者的衣服上摸索着,一个口袋一个口袋地摸索着,最后,他只从裤袋里掏出了吃剩的半个馒头。半个馒头,是这名死者留给这个世界唯一的遗物。
高个子又号啕大哭。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名叫长生的高个子来自陕北,死者名叫永生,是他的亲弟弟。在煤矿挖煤工这种高风险的职业中,很少有兄弟两人一起挖煤的,然而,他们家实在太穷了,为了给母亲治病,他们倾家荡产;接着妹妹又考上了大学,却无力支付高昂的学费,万般无奈中,弟兄两个一起来到这里挖煤,用生命做赌注,供妹妹上大学。
然而,他们赌输了。
就在今天早晨,永生升井了,他对哥哥说,镇上过物资交流大会,他和几个老乡一起去看看。长生答应了。吃过早饭后,长生就下井了。下午,长生升井了,却没有等到弟弟永生回来,他就一个人去澡堂泡澡,一个人去食堂吃饭。吃完饭已经是黄昏,永生还没有来,长生就一个人回到了宿舍。然而,今天晚上他一直在盗汗,心慌意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一次次站在宿舍门口向远处看,希望能够看到永生的身影,可是一直没有。后来,他又来到矿井旁边的小卖部,那里是矿工们下班聚会的地方,也是各种消息的集散地。在这里,他听到了矿工们出事的消息。五名矿工坐着手扶拖拉机翻山,车速过快,五名矿工和司机都掉进了深深的山沟里。大家都知道有六个人出事了,但是不知道是谁。
长生惊慌不已,他从小卖部出来,急匆匆地走在矿区的每条小路上,遇到每一个熟悉的人,都问是否见到永生。然而,没有人见到。后来,他遇到了矮个子,矮个子是长生最好的朋友,他已经知道永生出事的消息,他劝长生,可是劝不住,就跟着长生一路找到了这里。
长生抱着弟弟永生的尸体,脸贴着永生的脸,慢慢摩挲着,他没有再哭出声来,显得很安静。月光照耀着高个子,我看到他的脸上泪水汹涌,亮光闪闪。矮个子帮着红红整理尸体,他们从一个死者的身上只找到几角钱,从另一个死者的身上找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很灿烂地笑着,那是他的妻子,还是女朋友?
那天晚上,长生抱着永生,将弟弟永生抱在怀里,一动也不动,像一座雕塑一样,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有抽泣声,好像已经睡着了。红红端着水盆,站在他的身边,她说:“放开。”长生置之不理。她又说:“放开。”长生还是置之不理。矮个子摇晃着长生的肩膀说:“你放开啊,让人家收拾一下。”长生依旧一言不发,依旧抱着弟弟,他好像已经痴呆了。
矮个子蹲在了长生的身边,他安慰长生说:“你一定要挺住啊,你千万不能垮,你垮了你们家就都垮了,妈妈妹妹都没人照顾了。你一定要挺住啊。”长生沉默不语,月亮照在他惨白惨白的脸上,我看到他两只空洞的眼睛,像水井一样幽深。
矮个子一直蹲在长生的身边,絮絮叨叨地诉说着,长生依然像石像一样纹丝不动,也一言不发。我听见矮个子说:“人这一辈子,活多少年是个够数?与其这样天天受苦,还不如死了,死了也就解脱了。一人一个命啊。”
矮个子又说:“把永生的事情处理完了,我们一搭回村子,再也不出来。啥也没有咱家里那几亩地好。不干了!”矮个子的语气斩钉截铁,听起来很坚决。
永生的尸体不能清洗,红红的工作就不能算结束。红红站在长生的跟前,盼望着抱累了的长生能够松手,可是,长生紧紧地抱着弟弟的尸体,好像害怕别人抢走了一样。我看到没办法,就递给了红红一根烟,红红擦燃火柴点燃了,转身走到了窑门前。我又把烟递给长生,长生好像没有看见一样,空洞的眼睛望着地面。我递给矮个子,矮个子摆摆手,他咧着嘴巴,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无奈之下,我走到了窑门前,看到红红像个男人一样蹲在地上,我也蹲了下去。
月亮西斜,星辰满天,远处的蛙鸣停歇了,而蛐蛐的叫声此起彼伏。现在已经到了后半夜。一只巨大的猫头鹰展开翅翼,地面上掠过了黑色的倒影,它在午夜的天空中静悄悄地盘旋着,然后轻敛双翅,缓缓地落在了皂荚树上。我想起了小时候听外婆讲过的故事,外婆说,猫头鹰嗅觉非常灵敏,它能够嗅出死尸身上散发的腐臭气味。
红红抽完了一根香烟,我又乖巧地递给她一根,然后点燃了,火光照亮了红红瘦削的像刀把一样的细长脸,相书上说,这种长相的女人薄命寡福。香烟点燃后,红红贪婪地吸了一口,白色的烟灰像断裂的手指一样掉落下来。
我问:“怎么办?”
红红说:“等。”
长生和矮个子距离我们有十多米远,我们的说话声估计他们听不到,现在是后半夜,四周一片寂静,我想了解入殓人的生活,就试探着问红红:“你多长时间工作一次?”
红红说:“不一定,有时候三五天,有时候一星期。这周围几十里,就我一个入殓的人。”她的话突然多了起来,我感到很诧异。
我又小心地问:“你做这事情,就不害怕?”
红红说:“有什么怕的?我男人以前和他们一样,都是挖煤的,后来就死了,我就把他们当成了我的男人,都是恓惶人。”
红红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我听得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红红说:“不是家里穷得日子没法过,谁会来干这事?这是拿性命做赌注的。赌赢了,一年也不过能挣万把块钱,赌输了,就把性命搭进去了。”
红红其实很健谈,她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向我说起了她的入殓经历。她说矿工们很可怜,她在入殓的时候,从他们身上找到最多的,还不到一百元钱,更多人死的时候身上只装着几元钱。还有的人身上装着账单,一笔一笔地记录着,二三十元的一笔借款都有。她说矿工们因为做重体力活,在暗无天日的矿井里以命相搏,所以他们身上的伤疤很多,伤疤处的皮肤渗进了煤末,很难洗干净。每当发生了矿难,煤老板总是让人先通知她,让她将这些死尸清洗干净后,才会通知家属。
皂荚树上的猫头鹰突然发出了惨笑声,声音像冰水一样浇在了我的后背上,让我一阵阵哆嗦。红红依然很镇静,她继续说,她遇到的一个最可怜的矿工来自内蒙古,这个矿工她认识,和她男人一起下过矿井。她也认识这个矿工的老婆,他们带着两个女孩子一起生活在矿井旁边的村子里。和他们一起生活在这个村子里的,还有很多人,都是来自外地的矿工一家人。每天早晨,男人们下矿井了,女人们就在家中等,中午过去了,她们等;下午过去了,她们等;黄昏来临了,她们还在等。她们一天天所有的事情,就是等自家的男人回来。夜晚,看到自家的男人回到家中,她们才放心了,才轻松了,脸上才有了笑容。早晨男人走出了这扇房门,谁也不知道夜晚能不能回来。而男人回来了,一家人就像经历了生死离别一样狂喜。而如果没有回来,就表示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红红说,那个来自内蒙古的矿工很好看,身材高大,比电视上那个刘德华还要好看。有一天,这个矿工被炸石头的火药炸死了。男人的身体被炸成了好几块,一块一块地放在吊筐里,像放着一堆别的什么物件。老婆是从手上和腿上的伤疤,才断定了这是自己的男人。她想把那些物件拼接在一起,却总是不能拼接在一起,不是缺这一块,就是少那一块。这个男人也是红红入殓的,红红用一个装满稻草的红布口袋,代替了头颅,安在了脖子上。男子被火化后,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和煤老板给的6000元回了内蒙古。这个女人说一口别人很难听懂的方言,煤老板说6000元的命价已经很高了,别人都是5000元。她没有丝毫怀疑,就离开了煤矿。
我听得惊心动魄。
月亮在白莲花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鸱鸮的惨笑,我们坐在高高的土崖旁边,听红红讲着那些令人肝肠寸断的往事。
我问:“你很能说话的,为什么别人都说你话少?”
红红指着长生的背影,忧伤地说:“我看到他,就想起了我当初。我男人死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抱了一晚上。唉,咱受苦人啥时候能过上好光景?”
受苦人过上好光景,这是老家人几辈辈的梦想啊。
我突然想起了那两个失踪了的死尸,就问红红:“不是说有六个人死了吗?怎么这里只有四个,那两个呢?”
红红摇摇头,她也不知道那两具尸体去了哪里,她判断说,那两个人可能是当地人,已经送到了火葬场。
我问:“没有入殓,怎么就送进了火葬场。”
红红抽一口烟,幽幽地吐出来,深深地叹口气,她说:“入殓,是为了让人看的,让家属看的,也是为了给死人弄个全尸,让他在阴间能够活得好好的。没有家属了,你入殓给谁看?”
天亮了,远处的山崖,近处的皂荚树,像岛屿一样浮出了黑暗的海面,鸡叫声响起来了,先是一声,接着是几声,最后是所有的鸡们都争先恐后地叫起来,像赶赴集市一样急急忙忙。长生抱着弟弟永生,就那样坐了一个晚上,矮个子也就那样蹲了一个晚上。红红和我走到了他们的身边,长生一脸木然,我看到他满脸憔悴,鬓角和头顶有了几根白发,眼角的两道皱纹像刀疤一样延伸到了耳朵上方。后来我知道,长生其实年龄并不大,他还没有结婚,为什么如此衰惫,是他本来就这样面容苍老,还是一夜之间让他变得苍老?
红红说:“起来。”长生没有起来。红红又说:“起来。”长生还是没有起来。矮个子扳开长生抱着弟弟永生的手指,说:“松开,啊,松开,咱要看往后的日子咋个过,咱不能把永生抱一辈子,啊。”
长生像个木偶一样,被矮个子扳开了手指,又被矮个子拉到了一边。长生的眼睛望着地面,好像眼珠再也不会转动了一样,矮个子对红红说:“我兄弟这一辈子没有享过一天福,连件新衣服都没穿过,都是穿他哥长生剩下的,没想到就这么走了,唉,我兄弟一辈子爱干净,你把他拾掇好。”
红红又恢复到了先前的冷漠和寡言,她只说了一个字:“好。”
长生突然说话了,长生说:“我回去给我妈咋个交代啊,我把永生带出来的时候,好好的,咋就回不去了,咋就只有我一个人回去了。”长生的声音很沙哑,似乎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里努力挤出来的。
矮个子一下子哭了,他憋了半个晚上,一直在安慰着长生,天亮的时候,他再也憋不住了,他的哭声曲里拐弯,让人听了愁肠百结,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长生没有哭,他依然像木雕一样,他的眼泪昨晚已经流干了。矮个子哭了几分钟后,继续安慰长生说:“走了好,走了好,走了他享福去了,不要再下矿井了。你和我留在这世上还要受苦,这苦日子就没有个尽头。唉。”
红红用肥皂水擦拭着永生的尸体,永生的身体上裹着一层炭末,而抹去炭末后,能够看到健壮结实的肌肉,像鼓一样紧绷绷的,永生的五官很精致,鼻直口阔,像雕刻般具有立体感。他在生前,一定是一个很帅很帅的小伙子,这样的小伙子如果出生在城市,一定会有无数的女孩子追求,也能找到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可惜他出生在农村,他的生活都无法保障,为了赚钱,只能来到煤矿挖煤,他的容貌掩埋在煤末里,他的生命也被煤末掩埋。
在几百米的地下深处,在那个全是男人的世界里,帅变得一钱不值。
天大亮后,坡下开来了一辆手扶拖拉机,两个矿工模样的人从车上跳下来,将四具尸体抬上了车厢。手扶拖拉机又突突突地开走了,长生、矮个子坐在车厢里,身体一路都在摇摇晃晃,像池塘边忧伤的水草。
红红和我看到手扶拖拉机开远了,便沿着崎岖的山路走向煤矿。山路很狭窄,像羊肠一样扭曲盘结,我们很多时候不得不颠着小步向前挪,我伸手想拉住红红,红红怕烫似的甩开了我热情的搀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
我们走进了矿区,这里的每条道路,每座房屋,每棵树木,每一株花草,都蒙着一层黑色的粉末,像下了一层煤雨。矿井像一张巨大的嘴巴,一张魔鬼的嘴巴,正在向外喷吐着一个个矿工,这些挖了一夜煤炭的矿工,身上都沾满了煤末,脸上帽子上脖子上,也被煤末包裹,只能看到他们的瞳孔是白色的。他们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得东倒西歪,像一群逃难的人群,又像被洪水冲刷后的树木。来到这里,宛如来到了非洲难民营,又仿佛来到原始社会,一切都显得非常简陋,一切都显得异常破败。这个黑色的世界是生活在灯红酒绿里的都市人群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远处的家属区里,一群穿着蓝色工作服,戴着安全帽的矿工,默然地走向矿井,他们一天的工作就要开始了,他们的背后,站着他们的女人,女人们有的怀里抱着孩子,有的手中牵着孩子,沉默而忧伤地看着自家的男人走进魔鬼的嘴巴。此后,男人们在黑暗的矿井里与死亡搏杀,有的能够幸运升井,而有的则永远被死亡掩埋。死者的女人带着孩子无奈地回家了,悲伤伴随着她们以后的每一天,而新的女人来到了矿井家属区,新的矿工填补了死者留下的空缺。这里有如影随形的死亡,这里也有钞票,能够给父母交医药费,能够给弟弟妹妹交学费,能够买来油盐酱醋的钞票。因为能带来满足简单生活的钞票,来自四面八方的矿工们面对死亡,前赴后继,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运气。在突如其来的矿难中,他们幻想着自己能够侥幸逃脱。
机器日夜轰鸣,矿工们两班倒。煤老板不会让机器停转,也不会停止攫取矿工血汗的脚步。
煤矿办公室是一排简陋的房屋,房屋门口挂着财务室、矿长室、后勤室、人事处等牌子,坐在这些办公室里的人,一个个脑满肠肥,养尊处优,在每一个走进这些办公室的人面前,他们都顽强地摆起了傲慢的嘴脸,赘肉累累的一张张脸喜怒不形于色,无动于衷。他们已经习惯了用这种神情面对矿工,他们认为每一个走进这些办公室的人都是有求于他们的,他们的傲慢是建立在浅薄无知和寡廉鲜耻的基础上。
红红和我走进了财务室,一个龇牙咧嘴的40多岁的男人看了看红红,从抽斗里取出几张脏兮兮的10元钱甩在了桌子上,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摆摆手说:“快点拿走。”红红点点钱,还不到一百元,就说:“太少。”龇牙咧嘴的男人歪着脖子训斥说:“你想要多少?给你个金山你搬得动吗?拿走拿走。”
红红无奈地把钱装进了口袋里,像受气的小媳妇一样低着头走出了财务室。我跟在后面,走到矿区门口的时候,突然看到路边的橱窗里贴着一些照片,还有一些宣传企业文化的文章。照片是这家煤矿的领导参加各种会议,受到各种奖励,地方领导和煤老板比肩而立,满面春风,相谈甚欢。这些文章以散文和诗歌的形式发表在当地的文艺刊物上,大肆吹捧煤矿支援了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带动了地方经济的飞速发展。这些文章都毫无疑问地出自那些无耻文人之手。
几年后,我曾经见到过一次作家在煤矿采风。这些领着国家工资,却写不出作品的所谓作家,像下不出鸡蛋的母鸡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下去采风,所谓的采风,就是在某一个地方居住几天,生活费用由采风的单位提供,几天后,他们拿着礼品,兴高采烈地回到城市的办公室,自以为找到了灵感,下出几个鸽子蛋,以表示他们作为母鸡的功能还没有退化。就在前几天,我在某地的“作家网”上还看到一群所谓的作家采风的感想,他们说没想到农村变化这么大,没想到生活如此丰富多彩,这些作家每天像个总在孵蛋,却总也孵不出蛋的母鸡一样,坐在空调房子里,学习着上级文件,挑逗着文学女青年,享受着国家提供的各种优厚待遇,他们早就高高在上,早就脱离了生活,他们的思维和想象力早就迟钝了,他们没有想到的多着哩。作家协会养着的这群下不出蛋的母鸡,是计划经济时代的尾巴,早就应该像盲肠一样地切除了。脱离了生活的人,又如何能够写出好的作品。
回到村庄的时候,村子里有一家人正在结婚,大人孩子围在村口,等着看新媳妇迎进门。我站在人群的外面,看到红红低着头,急急忙忙地穿过村道,走向自家的院门。我追上她说:“等等啊,看看新媳妇。”红红说:“不看。”
我跟着她,走进家门,我说村子这样热闹,还是出去看看吧。红红说:“我从来不到人多的地方去,人家喜气洋洋的,见到我就冲了人家的喜气。”
原来是这样啊。
红红说,这些年来,她在村子里都是独来独往,谁家的门都不进,免得人家嫌弃,也不会摸人家的任何东西,免得人家说晦气。走在路上,人家不和她说话,她绝对不和人家打招呼,事实上很少有人和她说话,人家见到她,都会躲得远远的。她整天整天一句话也不会说。和她接触最多的,是煤矿的人,但是煤矿的人给她钱的时候,从来都不会递到她手中,都是甩在桌子上。
“我多少年都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了。”红红看着我说,她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光亮。
在村庄里,红红就像一棵会走动的树。
没有人愿意理会她,没有人愿意想起她,然而,人们却又离不开她。每当有人死亡了,人们总是说:“快去叫点点家的。”点点是红红男人的名字,在老家,人们叫女人的时候,不叫她的名字,都是叫谁谁家的。
红红一回到家后,就会关上院门,把自己关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拉把靠背椅子坐在屋檐下,望着从院子上空飘过的云朵,还有飞过的小鸟。有时候,会有雨点落下来,红红就会看着雨点由稀疏到浓密,敲打得瓦片啪啪作响,然后,房檐前就会垂下一条条小瀑布。红红一天又一天地坐在屋檐下,坐过了寒来暑往,坐过了春夏秋冬,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天空变幻无穷,而天空下的这个小院一成不变。
红红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世界不为人知。
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不再找个人成家,生孩子。红红用漠然的眼神看着院子里一片飘飘荡荡落下的树叶,她说:“我干这事,谁能要?”确实,很少有男人拥有这样的勇气:让红红摸过无数死尸的手,再接着抚摸自己。
后来我听说,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把红红叫“鬼见愁”,说她是一个连鬼见了都害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