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灾难的海洋里,人们曾幻想过这样的小船:当千千万万人被恶浪吞噬之后,它还在波涛中漂荡,还在漩涡中打转;它成了一些人共同的生命依托,庇佑这些幸存者逃离劫难。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诺亚方舟”么?
这里是关于一条“方舟”的故事——
那是一个在唐山最常见式样的防震棚:前边四根竹竿,后面四根竹竿,顶上两根竹竿,搭着一块塑料布,棚子四面透风。8月的唐山,有多少人家都是住在这种四面透风的棚子里。
那也是在唐山最常见的一个“大户”:6个家庭,21口人,在震后聚居到一起,喝的是一个锅里的粥,睡的是一个用木板搭的地铺,老的、少的、女的、男的,风雨同舟,忧患与共。
地震后的那段时间里,这个“大户”公认的“户主”是一位胖胖的大婶。由于她家震前住在新市区一幢干部宿舍楼的第五室,所以人们习惯地喊她“五室婶”,喊她的丈夫“五室叔”。
“五室婶”对我说,她永远也忘不了“七二八”的夜晚:当宿舍楼的几个伤痕累累的幸存者,在风雨中一个又一个汇集到这小棚中来的时候,这透风的小棚竟变得那样温暖。一位拖着家小四口的司机,一位带着儿子和未婚儿媳的退休工人,一位带着弟、妹的刚刚失去妻子的青年工人,两位干部,一个孤儿……当时还有一户人家没有救出。惊魂未定的人们,围着一支火苗摇晃不定的小蜡烛,在轻声地叹息。
“五室叔,唐山真会陷下去吗?”
“不会!”
“五室叔,咱们可怎么办呐?”
“别怕!大家在一块儿,互相帮着!”
有人不知从哪儿搞来一点剩饭,放在一块破玻璃上,又找来一把生锈的改锥。大家你扒一口,我扒一口,玻璃板从这个人手上传到那个人手上。
那一夜,谁也没睡着。远处,有狗吠,有枪响,有失火的红光。马路上,逃难的人流熙熙攘攘向城外涌去,只听见纷乱的脚步中夹杂着哭喊,整整闹腾了半夜。
“孩子们坐好!谁也别跑出去!”性格泼辣的“五室婶”对各家的子女们说,“都听婶的!”
在那动荡不安的时刻,“五室婶”不仅成了孩子们的、也成了所有人的主心骨。天亮的时候,几个身强力壮的都在听她的安排:“你们几个上废墟扒东西!……你去找些烧火的板条!……你去找点粮食!……你,你到冰棍儿厂后边的水坑里弄点儿水来!”
这个“大户”,有条不紊地开始了非常时期的生活。人们把米、水、柴都送到“五室婶”的面前,由她安排全户的伙食。
“今天咱们喝粥!”
“今天一人吃一把花生!”
“嘿!今天可要改善啦!”“五室叔”从自家的废墟里,居然扒回了一条火腿、一只板鸭和一筐没有被震碎的鲜鸡蛋和几瓶好酒。
“五室婶”立刻作出决定:酒,给扒尸体的大哥们喝;板鸭和火腿,切下来炒菜,正愁没油;鸡蛋,给身体虚弱的退休工人和正在闹痢疾的青年工人。
可是那失去了妻子的青年工人却正在嘤嘤哭泣。
那死去的妻子怀孕已六个月,她被砸死的情景惨不忍睹。青年工人在废墟边蹲着,不吃,不喝,只是不停地流泪。他对年幼的妹妹说:“哥哥活不了了!我要跟你嫂子走!你带着弟弟,去找奶奶……”
“别哭了,”“五室婶”走来劝他,“这是天灾,不光你一个人,家家都有难,得想开点儿!咱们还得挺住,还得好好活下去!”
“婶!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她死得好惨,死得好惨啊……”
“我知道。明儿我们一块儿去给她送葬……”
那会儿,感情是共同的、真挚的,整个“大户”都被青年工人的哭声牵动了。
安葬他妻子那天,“五室婶”让自己的两个闺女照看着遗体,她和“五室叔”一起挖坑。
“婶,”青年工人用嘶哑的声音说,“她还没鞋……”
“婶知道了,”“五室婶”看见了那年轻女人光着脚,对青年工人说,“你放心,我马上找来!”
她带着女儿奔上废墟,四处寻找,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一双半旧不新的女式皮鞋。她小心翼翼地亲手为女尸穿上。
那些日子是苦涩的,也是温馨的。每天早上,“五室婶”就把一天要干的活儿安排好,然后,让娃娃们去拾劈柴,让年轻女孩生火做饭。所有的菜谱都由她安排,干力气活的人吃什么,伤员吃什么,她全计划着。
小棚子里的一切都是“大户”公有的。人们相濡以沫,甘苦同尝。一锅饭匀着吃,一壶水匀着喝。有人撕开了自家的床单,司机的妻子用它缝了三条短裤,分给衣不遮体的女人。
傍晚,当男人们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下废墟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柱袅袅的炊烟。那是他们的家,那是他们感情的寄托。小棚子是一个温暖的整体,每当下雨,身强体壮的人都争着往风口和漏雨的地方去,而把干燥处留给伤员。这小棚子又是一个纯洁的整体。人们挤在一个地铺上,三十多岁的司机夫妇拉起了一道帘子;退休工人的儿子和未婚妻住在一起;夜晚,怕死尸的女人们就在棚里用便盆解手……一切都显得像一家人似的自然和正常。
震后第三天,就有人听见宿舍楼的废墟底下,还有人的敲击声。于是,整个“大户”紧急行动起来,全力以赴地去抢救那一家人。男人们在废墟上轮番作业,“五室婶”在棚子里准备好了稀粥、鸡蛋和给幸存者的盐水。当压在废墟下的那一对小姐弟被抬到“大户”的棚子里的时候,他们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羡慕的大家庭啊!
那些日子,唐山人全都生活在一种“军事共产主义”制度之下。食品、衣物、盖防震棚的材料……一切都是配给的。人们常常在街心排着长队,等待领取大米、蔬菜、肥皂、火柴。不知从哪里传出了一种说法:唐山将成为彻底破除资产阶级法权,取消商品交换,实行“供给制”的试点城市。人们不知道是福是祸地等待着,观望着……
那时,“五室婶”周围的人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大家庭的解体。
事情似乎又是这样开始的:当人们从废墟上扒回了自己家私有的财产,那些私有财产在他们各自的“铺位”前越堆越高的时候,那种休戚与共的感情上的维系开始解体了。充满生命活力的是顽强的“私有”观念。
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最初,大家的食物主要是“五室婶”家,以及那司机和青年工人家的。不久,有个中年妇女也扒出了自家的一些粮食,她不愿“捐献”,而是用衣服盖着,藏了起来。司机和青年工人不禁忿忿然道:“她倒会过日子!”
许多人和这个藏粮的女人产生了对立。
接着,救灾部队开始分发救济物资,他们要求分到各家。于是,“大户”里产生了分歧:有人主张分,有人主张合。“五室婶”一看这形势,又伤感又气愤,没好气地说:“分吧!前些日子大伙儿找来的饼干、衣服,也一律平分!”
可那时“大户”还在维持着。男人们还在统一出工,“五室婶”还在为他们做饭。谁也没注意到,躺在小棚子里的退休工人开始嘀嘀咕咕,骂骂咧咧,他对干活的人吃得比他好,憋了一肚子气,开始在小棚子里摔饭碗。
为了挪用一块木板,他又和司机发生了冲突。
“这是我家的!”
“你瞎了眼,这是我家的!”
这以后发生的激烈的矛盾,是退休工人家庭内部的。据有人说,那些日子里,老头儿的儿子和未婚妻在老头儿身边的共同生活,使得老头儿时常莫名其妙地烦躁、发火。后来似乎是平静了,可是有一天,未过门的儿媳为了钱,突然和老头儿发生了口角,气头上,她哭着甩出了一桩丑闻:老头儿欺负过她!
退休工人恼羞成怒,发了疯似地哭喊:“他们是琢磨我那1000块钱呐!我不想活了!那钱我也带走!我也带走!”
他砸碎了手表,把好不容易从废墟中扒出来的1000块钱扔进火堆,然后又把胡子刮得精光。
“当心!”“五室叔”提醒人们,“他要寻短见!”
“大户”中的人全都紧张起来,他们一步不离地伴着老头儿,监视着他的举止。可是在一天夜晚,他们终于没有看住——退休工人悄悄喝了老鼠药!
他立刻被送到医疗队。人们都围在他的身边,“五室叔”甚至冒着被一口咬断手指的危险,把手指伸进他嘴里引他呕吐,那情形使“五室婶”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儿。她想起不久前人们关心、安慰青年工人的情景。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好端端的一个“大户”,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
退休工人从医疗队被“救活”回来后,只向“五室叔”赔了两天的笑脸,又和大家紧张起来。他出人意料地掏出了一大把十元钱的一只角,那是烧钱之前特意剪下的,据说凭着这个,可以到银行申请补助,但要请人证明那叠钱确实已经烧毁。
“五室叔”说:“我们是看见那些钱烧成灰的,但这把纸角,有左边角,也有右边角,谁知道你那一叠钱真是1000块呢?”
退休工人跑到那藏粮的女人处去发泄愤怒,有人听见那女人挑唆地说:“那天你喝药,有人还到派出所去报告了呢!”
“大户”陷入了一片混乱。人们变得那样陌生,那样疏远。为了一把盐也会拌嘴,为了在地铺上碰撞了一下也会吵架。“我的”,“我家的”,这些词语把“大户”的气氛分割得支离破碎。
唐山人所传闻的“军事共产主义”终于就要结束了。上级传达的“9月1日将下发八、九两个月工资”的消息,否定了“唐山将取消商品交换”的传闻。街上出现了出售电池、手纸的售货点,还出现了能买到馒头和菜汤的小饭馆。
“大户”也终于就要解体了。
救援部队将帮助灾民重建真正的“私有”家庭。
“大户”的支撑物——那一根根竹竿被拆卸下来;经过日晒雨淋已变得那么陈旧的塑料布被扔到了一边;地铺也拆除了;炉灶也推倒了。但是,废墟上留下了一个“大户”存在过的痕迹:一块四方的平整过的土地,四周的排水沟、灶灰、柴屑……一切属于历史和人的活生生的痕迹。
大震的幸存者们,背起幸存的财物,默默地离去了。他们在这儿生活过,但他们不可能久而久之地这样生活下去,不可能,这是被生活无情地证明了的。他们离去了,但几乎每一个人在远远的地方都向“大户”的遗址投去依恋的一瞥。
是的,他们不会忘记,那里曾经有过躲避风雨的“家”,曾有过叫人感到温暖的“指令”,有过那块盛着剩饭的破玻璃和那一柱袅袅上升的炊烟……
曾经存在过的任何东西都有它的合理性。那么,唐山8月,那种种出现过而又消失了的东西呢?
非常的8月,断裂的生活
有人盛赞唐山人在震后的“共产主义精神”。是的,那一切全是真实的:从废墟中钻出的瞬间,他们能不扒自己的亲人而去抢救呼喊着的近邻;在那些诺亚方舟般的“防震棚”中,有着无数舍己为人、相亲相爱的故事……“在自然灾害面前,人们的美德得到了极大的发扬!”他们这样感叹着,就像他们时常感叹“战争是净化剂”一样。
但一位大学理论教师对我说:唐山人在震后的同舟共济,从最普遍的意义上说,实际上表现了一种“原始共产主义精神”。极端恶劣的条件,使人类的需要降到了“生存需要”这一最低层次,在那种时候,人们会本能地互相依存。而当条件稍一变化,人们的私有欲就会故态复萌。他激动地说:“巨大的自然灾难,使人类进入原始共产主义状态,这不是任何意义的进步,而是一种局部时间上的退化!”
我的一位朋友认为:地震的实质在于毁灭,在于拆散,在于破坏的一刹那,用极其残酷的方式检验人类和人生。那时,一切都被静止了。唐山和唐山人都处在相对静止的状态,就像冰冻层,一切都是本来的人的面目的再现。人们只是裸露了自己,因为在灾难到来的瞬间他们来不及穿上“衣服”。他们是非理性的,甚至接近了原始状态,但他们绝不是原始人!他们的身上,早已浓缩地积淀了历史、时代、传统道德、社会宣传的诸种因素,这难道不是一种历史的客观现实、人类艰难进化着的标志,而是什么“退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