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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另一世界里 精神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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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8日早晨,当唐山市精神病院药剂师李忠志从废墟上跌跌撞撞跑到门外、想把躺在歪斜的高压线大柱下的一个女伤员背起来、送到安全处去的时候,两个开滦工人把他当成了从医院跑出来的疯人,他们大吼道:

“放下!”

“你给我放下!”

瘦小的李忠志高声申辩:“我是好人!我是医生!”

他把女人交给矿工,随手夺过矿工手中的一把大锤。

“你要干什么?”

“救人!我们医院全平了!”

全平了。精神病院全平了。这里的废墟比任何一处的废墟都显得平静。病房的门窗上全有铁栏,当焦子板的平屋顶落下来时,患者无路可逃。即使是侥幸存活的,“在那一刻也显得不可思议的镇定,没有哭声,没有喊叫”。

最早从倒塌的药库里逃生的李忠志,孤身一人在废墟上奔忙。他挥动大锤,砸开楼板,救出了十多个受伤的职工和孩子。他又带着受轻伤的人抢救患者。

一个年轻的会耍武术的女病人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站在李忠志面前;她浑身竟没有一点儿伤,神志也显得异常地清醒。

“你干什么?李医生!”

“我救人。”

“我跟你救。”

可是一转身,这女人已无影无踪。

李忠志管不了她了。医生张志勇、徐建国等人已经先后从家里赶来,他们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把一个个病人从废墟中救出来,抱的抱,抬的抬,甚至需要用力去拖。有一个女患者死活不肯离开那染血的瓦砾堆,她反反复复地说着:“我有罪,早该枪毙的,房倒了,就不用枪毙了。我等着,我等着……”

这不是一群普通的人啊!不久,当被救出的精神病人越来越多地集中在一起的时候,李忠志渐渐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这些不幸的精神病患者都是他们的亲属托付给医生、托付给国家的,在这场大灾面前,得格外保护!不能让他们像那会武术的女人一样跑掉,更不能让他们有三长两短……可是医院的领导死的死、伤的伤,一个也没有啊!

瘦小的李忠志急得快要哭出来。他是一个转业军人,可是他仅仅在军队里当过卫生员和司药,他没有指挥过任何人。他望着张志勇医生,张志勇也是转业军人,因为犯“右倾错误”而脱下军装的一个军医;和李忠志一样,也是一个十足的小人物。

小人物们开了一个碰头会,决定成立“精神病院抗震救灾领导小组”。工作人员推举他们中间唯一的共产党员李忠志担任组长。

李忠志派人去找市委。

市委领导答复:上级管不过来了。你们自己组织抗震救灾,就一条:别散伙!

李忠志咬咬牙,挑起了那副沉重而特殊的担子:几十名受伤的工作人员,几十名疯人,那么多人的生命!

领导小组提出几个口号:

一、谁也不许哭(不能动摇军心)。

二、伤员不许乱喝水(有一个受内伤的年轻姑娘,被救出后喝了一瓶汽水,喝下去人就死了)!

三、锅炉里的冷开水不许随便动用!(那是仅有的一点干净水了,要用,必须经领导小组批准。)

医护人员用绳子围了一个大圈,让精神病患者坐在中间。

地震后的头三天,精神病患者显得出人意料的沉默、听话。没有了铁栏杆,没有了约束带,他们居然还能平静安然地并排坐着。远处的废墟,近旁的尸体,都不能刺激他们。他们似乎一夜间痊愈了。从早到晚,他们只是静静地望着那些来回奔忙的医生,静静地吃着人们给他们送来的面汤,静静地拭着身上的血迹。最初,在身边照看他们的,只是一些不能动弹的伤员。当余震到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惊呼,他们也无动于衷,仿佛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在那三天里,唐山的许多健全人却反而精神失常了。人们把那些目光呆滞、语无伦次的亲属送到精神病院的废墟上来。这些遭受过强刺激的可怜的人,嘴里念叨着惨死的亲人的姓名,浑身颤抖不已,有人两耳塞泥,有人总想往电线杆上撞。他们的到来,更增添了精神病院的混乱。“领导小组”决定增设“临时门诊”,收治新发现的患者。

忙乱极了。瘦小的李忠志仿佛要被担子压垮了。他自己的妻子儿女震前去东矿区亲戚家,至今生死不明,可他却不得不把心思全放在患者身上。库房的药品扒出来了么?患者一天三次药按时发放了么?还有饭,还有水,还有躲雨棚子的修建,还有尸体的掩埋……李忠志东跑西颠,好几次摔倒在废墟上。他感到胸口阵阵发闷——是心脏病又要复发了么?

“老李!”救灾部队的一位教导员在喊他,“院子里那些尸体,我们帮你处理了,行不行?”

“哎呀,那是患者的尸体……”李忠志不敢拿主意,他怕患者家属来要遗骨,“你们,你们按中央的意见办!”

“中央没有处理尸体的意见!”

“那,那就埋吧,我负责了!”

正当李忠志感到体力越来越弱的时候,震后第四天,唐山市精神病院的老患者们几乎全都恢复了病态。强刺激给他们造成的反作用力一消失,平静立刻被打破。他们又唱又跳,又打又闹。拒绝吃药的,挥舞拳头的,满地拉屎的,摔杯砸碗的……乱作一团。

“啊!我的腿要断了!他们要砍我的腿!”一个“被害妄想”型的男患者在一遍遍喊叫。

“我要回家!我们家里人要自杀了!”一个精神分裂的女患者嚎啕大哭。

一个胳膊已骨折的中年女患者冲出“警戒线”,在院子里奔跑;于是,越来越多的患者,像惊了的烈马,蹿起身子,踩着伤员的肢体,从“绳圈”中奔出来。

“拦住他们!拦住他们!”李忠志用细而哑的嗓音在叫,“不能让一个人逃走!”

所有的医护人员都跑到废墟上拦截发作了的疯人,连那些缠着绷带的伤员都拄着棍子跑来,他们喊着,叫着,被患者撞倒,又爬起来,死死拽住那些奔跑者的衣角。

当那些患者终于被一个一个拽回“警戒圈”内的时候,李忠志只感到眼前一阵发黑。

过了很久,他才发现自己躺在地下。一张张模模糊糊的脸在望着他,他听见赵大夫那熟悉的声音:

“忠志!……你心脏……药……”

瘦小的李忠志觉得自己就要“过去了”,他感到自己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心跳,连手和脚都没有了。他用微弱的声音在说着什么,有人听清,他要把“抗震救灾领导小组”的成员召到身边开会。

这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在同伴们面前只想哭,但他强忍着。那一刻,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熟悉的情景,胸中涌动一种很神圣的东西。

“同志们,我们团结在一起,一定要坚持,一定不能散……坚持……”

“忠志,你也要顶住,不要紧的,有我们在,还有药……”

李忠志的泪水终于涌出了眼眶。他也能感觉到,身边那些人的泪水滴在他的脸上。

张志勇医生,一个神情忧郁的老知识分子,坐在一辆装满患者的军用卡车上。救灾部队决定用车将精神病院的病人转运到外地,“领导小组”派张志勇负责带车。

病人在吵闹,汽车在颠簸,张志勇心情沉重地望着远方。起伏的路,坎坷的路,他突然感到自己的一生也是那么艰辛。“犯错误”离开在南方的军队那阵子,他把希望寄托在北方,盼着在唐山平平静静度过后半生。可是一场地震,又使他饱尝了人间的苦涩,全家虽没人死亡,老母亲却疯了!他觉得世界抛弃了他,也抛弃了他所赖以生存的医院。几十万人死了,十多万人重伤,谁还能顾得上他们,顾得上这些精神病医生和精神病人呢?人们在血淋淋的肉体创伤面前,一时间忘记了精神创伤。相反,那些又吵又闹的患者,对于一个奄奄一息的城市,却是累赘和负担……

“大家安静!安静!”张医生一次又一次劝着患者,他生怕他们在躁动中栽下车去。

“大家别来,别看,请多帮忙……”他在车子停下来时,每每需要挡住那些前来围观疯人的大人孩子。他害怕刺激患者的情绪。

他感到苦闷:人们为什么那样不爱护这些精神失常的兄弟姐妹?人们对他们的怜悯,为什么远不如对死者和伤者的怜悯呢?他们也是人,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在铁路线上的一个小站,张志勇想把患者送上去东北的火车。

“买票。”售票窗口丢出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我们没钱……”

“没钱坐什么火车?”

“他们是患者……”

“什么患者?谁也不能白坐车!”

张志勇找到了当地的抗震救灾办公室。办公室主任哼哼哈哈地说:“上车嘛,当然得打票,可这笔钱,你得到民政局去要,这属于救济费。”

他像皮球似地被踢到了民政局,可民政局竟一口咬定,这事应归“抗震办”管。

温顺的张志勇,忍无可忍地一拍桌子骂道:“你们还有没有点人味儿!唐山那一片废墟、满地尸首,你们知不知道!”

“好好好,”民政局的头头掏出他的圆珠笔,“我批钱。你们往前坐一站地。到那儿你们再自己想办法。”

张志勇扭头便走,去他的“一站地”吧!他的心一阵阵发痛,他还要去照看他的病人,他的病人正倦、正渴、正饿。

“给他们一顿饭吃吧。”在一个小城市里,张志勇找到卫生局的局长,“我们是唐山精神病院来的,病人们一天没吃东西了……”

“吃了就赶快走,我们没有力量收容他们。”

“那当然,当然……只吃一顿饭。”

局长“唰唰”批了一张条子:一人二两饭。

张志勇血往脑门上冲。他真想扑上去揪住那个冷冰冰的家伙的脖子。

“二两够什么吃的!”他简直像在命令局长,“四两!给四两!”

“好吧,你们拿着我的条子,到饭馆去吃。”

张志勇领着长长一队精神病患者,走进城里的一家饭馆。“我们是来吃救济饭的,”他向饭馆工作人员申明,“他们是患者……”

走来了一个年轻小伙子,他仔细打量着那一个个蓬头垢面的病人,又接过张志勇的条子看着。突然,他大骂一声“:放他妈的狗屁!什么四两?”小伙子三下两下把条子扯得粉碎,“吃饱!让病人吃饱!这用不着他们批准!”

病人们围坐的桌上,端上来满满三大盆菜:榨菜炒肉、西红柿炒蛋、茄子,还有汤。馒头是刚出笼的,冒着热气。

这是这一路上唯一感到的暖意。张志勇只感到鼻子阵阵发酸。这世界上总有那样一些平平常常的小人物,他们生活在小小的角落里,只有一点小小的力量,可是他们的心是热的。他们是真正的人!

唐山市精神病院现在已改名为第五人民医院,我在电话号码簿上久久寻找不到“精神病院”四个字,而最终被告知“五院即是”的时候,我问“为什么改名?”人们告诉我,“老名字不是不好听吗?对病人来说,那名字本身就有刺激性。”

我来到环境幽雅的新落成的唐山市第五人民医院。

瘦小的李忠志,表情仍有几分忧郁的张志勇,被党委办公室叫来见我。他们仍在药房和病房工作。“抗震救灾领导小组”在地震后不久便完成了历史使命,这个非正式的领导班子,在这个医院的院史中是查不到记录的。几个小人物,在灾难时期做过一点较之“抗震”是小小而又小小的工作,这便是一切。

但我的心中总像有点什么东西在翻腾。我望着病房大楼,看不清一扇扇明亮的玻璃窗后那些患者的脸。那些经历过“七二八”大震的老患者,他们也许早已忘了十年前的一切,也许比任何人都更为深刻地记着。而千千万万健全的人们呢?他们在十年前那段嘈杂、混乱的日子里,也许根本没有对拉着“绳圈”的那块废墟投去一瞥,那是一个被忽略的角落。

我只想说:感谢你们,李忠志、张志勇,还有那位小饭馆的不知名的小伙子,感谢你们所具有的真正属于人的博大而善良的情感、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