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桂兰,地震时46岁,居住在唐山市小山街道的一名家庭妇女。
被救出废墟的时间:1976年8月9日,震后第13天。
根据一般医学文献记载,在完全断水、断食物的情况下,一位女性的生命极限时间是七天。
1976年8月13日,也就是卢桂兰重返地面的第四天,我在北京军区某师医疗队的帐篷里见到了她。她刚刚脱离昏迷状态。据当时病历记录,卢桂兰入院时大腿骨折,血压甚低,全身呈严重酸中毒反应。
可她毕竟活下来了。在无水无粮的情况下存活13天,这本身就是人类生命史上的奇迹。
1985年春节前,我怀着极大的希望,又一次去寻找和访问这位老妈妈。使我不解的是,这位曾像奇迹般出现过的人物,似乎已被遗忘了,唐山市各级行政部门,竟然都不知道她的地址和下落。最后,我是通过市公安局的“户口卡档案”,并且是在六个同名同姓的卢桂兰中找到她的住址的。我不禁怅然。十年了,没有一个医学家、没有一家医院的研究机构,对她产生兴趣,而重新调查、研究她过去和今天的情况。遗憾的是我并非医学工作者,甚至连较少一些的医学基础知识都没有。为此,我不能详细地解释这位老妈妈奇迹似的打破人类生命极限的身体和生理的全过程。我遗憾。但我相信,她的经历,仅仅就她口述的,甚至是无逻辑的杂乱无章的内容,对于我们今天科学地研究人类也绝对不会是无价值的。
但是毕竟存在着很大的遗憾。
下面将我的采访笔记摘抄如下,或许有点怪异,但却是真实的。
地震那会儿,我正在商业医院陪床。我那老爷子(丈夫)地震前四天脑溢血住了院。那天夜里已经不行了。一位大夫对我说,血压没有了。我还没赶上说句话,就震啦。我是躲在老爷子病床下的,没被砸死。刚埋进去那会儿,我几分钟都待不住哇,躁得很,胸口上压着一大摞瓷砖,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震过来的。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就一块一块搬。后来,能透气了,人站不起来,我是缩着身子被捂在里面的。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就喊救命,却不见有人来。头顶上轰隆隆响,大锹哗哗地扒土,也能听到人声,最后几天有两个当兵的在我头上唠嗑,我又喊:“我是人,不是鬼!我丈夫姓杨,是澡堂的工人!”上面根本听不见啊。
没力气喊了,我就觉得渴。我躺着,不敢睁眼,也不敢张嘴。第二回又震了,我就觉得到处是砖头石头堵着门,出不去。我寻思,谁要是能给我半碗水,唐山是我的,我也敢送给他。那会儿我真的不敢喊了,渴得受不了,只好喝尿。第一回喝,是在第二次又震那会儿,实在受不住哇,怎么喝?把衣服撕碎了蘸着喝吧。第二回喝,差不多又过了好些天。第二回尿更少,是苦的。
卢桂兰(成贵民 摄)
我哪知道是地震咧!妈的,臭黄鼠狼,刺儿猬猬!“大成!大成!”我拼命地叫我那儿子。他和闺女在家里也不知怎样。我叫大成快来,把砖头给我劈了,黄鼠狼刺儿猬猬把我给压在里面了。我渴坏了呀,我寻思闺女也该没了。医院这么好的房子都倒了,咱家的小屋还不早塌了?可怜我那老爷子,苦哇。13岁就摆摊子修鞋,一辈子是个厚道人,他就死在我上面呀,我都没来得及送个终。可怜我那两个孩子。我那老闺女怕是活不成了,谁去救她呢?隔壁那娘们儿坏着呢,不用说不会去救,见着闺女尸首,还会去踹两脚。她恨我们呀,她不会去救。一提那娘们儿,我就气,她就是欺负咱家,想占我们房子,要撵我们出去,还说我养汉子。
也说不上这是过了多少日子了,我就在生这娘们儿的气。有一阵子,迷迷瞪瞪的,觉得她拿着锹,从我头顶上过去,我喊,她就是见死不救。我那个气呀。我想,我非要出去,等着,会有人来救我的,我偏要争这口气。迷迷瞪瞪中,又听到了很多很多声音,汽车的声音,飞机的声音,有时人还清楚,就喊几句话:“飞机呀,我的亲爹亲娘啊,救我呀!”又对自己说:“别怕,别害怕!”唉呀,我心想,我要不死,就出去看看大伙儿,特想他们呀,能见上一眼,也算没白遭这场罪了。后来,我脑子越来越昏了。
你问我知不知道饿,怎么能不知道饿呢?刚砸下那会儿,怎么就那么饿呢?我在想,头天还买了五块钱饭菜票,第二天订的是份饭,大米干饭汆丸子。27日晚买了两个馍一碗汤,只吃了一个,怎么就没把那个馍也吃了呢?我知道那馍就搁在老爷子枕头边上,这会儿想拿也拿不到呀。摸了半天,摸到一把土,饿极了,就抓土往肚里咽,一把一把地吞呐!
那会儿脑子昏,就好像听见有人用砖把我垒起来。后来出来了,听人说我上面真有块大板压着,4000斤重哇,还是大吊车挪开去的。
有一阵子,不知道饿也不知道渴,就觉得冻得难受。已经喝过两天尿了,尿也没了,冻极了,从心里往外发抖。我就拼命地活动身子,人坐不起,就窝在那儿乱扑腾,像小猴似的。后来,也不知从哪儿拽出一条毛毯,没准儿是我老爷子身上盖的那条,绿的,我用牙咬,用脚蹬,好歹扯下一块,裹在身上。
有一阵子,我还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还唱歌:“天大地大……”是居委会里学习唱的。
那些日子,迷瞪着,醒着;醒着,迷瞪着,只有一只苍蝇和我做伴。可怜的蝇子,和我一样,也出不去,它叫着的声音惨呐,好大好大响,像小孩哭一样。唉,迷迷瞪瞪的,就觉得它像小孩子哭。
我想,我是要死啦,那坏娘们儿见死不救,好在我这个人也经过十几回死了。打仗,日本人的枪子儿贴着头皮飞过去,打死了我第一个男人;去井边打水,一迷糊栽到井里去,人胖井圈小,硬把我卡在半腰,只扎下了半截身子,脑门上让井台的铁丝打了个疤。就这会儿最厉害啦,没吃没喝,连动都不能动。
在医院死的这个老爷子,是第三个。你问我身体为什么这么壮实?从小苦出来的。16岁嫁人,17岁守寡,那时候哪知道啥是冷啥是热?男人死了,还得孝敬公婆。我就拼命地干活,跟个小伙子似的。一个17岁的小寡妇,跟着叔婶(即公婆)能过什么日子?喝碗粥也遭人瞪眼。一个劲儿地就知道干活。砍柴呀,不见星星不归家,一百来斤背上就走,一走几十里,砍一天够烧一个月。我还会赶大车,就我一人,当车老板,劲儿大着哩。干活渴了,就趴在沟里喝口凉水,从不闹病。我不怕吃苦,不怕喝面粥就咸菜。22岁又招了一个男人,病秧子,不出三年就病死了。一个棺材两石玉米,我卖了棉鞋去买粮,大冷天,连双棉鞋也没有。苦哇,都说“当寡妇,没棉裤”,我走了几处人家,都是死了汉子再嫁汉子。最后这个老爷子,是土地入社那会儿找的,这会儿地震又震死了。
我躺在那儿,迷迷瞪瞪地尽想这些事,后来,就再也喊不出声了。我对自己说,不着急,不着急,再怎么样也等着,总能出去,不管多少日子。我就这么想,最后连舌头也干巴了,硬邦邦的,像块泥土块,一层皮被我撕掉了,血淋淋,还觉得滋润。
你问我迷迷瞪瞪中的感受,有啥感受?我就看到一只大铁钟,生锈了的,就是小学校里那只大铁钟,当当地响,没完没了地乱敲,烦人。我想,等钟不响了,我就可以被救出来了。
1976年8月9日下午7时20分,商业医院废墟旁,大吊车将一块重两吨的楼板吊开后,奇迹出现了。此时的唐山,已充满各类记者和电视电影摄影师,一圈圈的人从废墟的各个视点关注着卢桂兰的获救。据当时在场的一位军人告诉我:当时,她已经不会动了。可是,当两名战士将压在她眼皮上的泥土拨开,她刚一睁眼,说的第一句话是:“解放军万岁……”奇迹!在完全无水无食的情况下度过了13天的卢桂兰,神志依然清醒健全。后来我又听说,就在卢桂兰住院抢救期间,曾因一批药物的质量问题,发生过严重的几乎将她致死的事故,但是,卢桂兰竟然也战胜了这次药物事故,顽强地活了下来。
曾有人不解地问我,诸多材料中,你为什么要全文引用这位普通妇女近乎语无伦次的采访谈话?我认真地思考过,始终觉得,卢桂兰能奇迹般地在废墟里存活13天,除了她劳动妇女坚强的体魄,还有她一个极普通的中国妇女的特殊的心理结构。如果把她的遭遇转换到一个知识型妇女身上,会有13天的奇迹吗?
1985年的除夕夜晚,我就是在这位老妈妈的家里度过的。重见这位老妈妈,使我激动而且振奋。更令我惊奇的,她虽然瘸了一条腿,精神却依然和从前一样。这位老妈妈不仅由一位家庭妇女参加了工作,而且还像年轻人一样,买了一辆小轮自行车,匆匆来匆匆去地奔波在唐山的街道上。
这就是生命。这就是生命力。这就是一个普通中国劳动妇女的生命和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