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俊华,地震时24岁,二五五医院政治处干事。
郝永云,地震时24岁,陈俊华的新婚妻子,廊坊县农村社员。
从废墟中被救出的时间:1976年7月30日,震后第三天。
3天,对于生命的时限来说,并不算长,可是对于这样一对夫妇来说,却分外的漫长而难以支持。他们的存活,对于他们自己,是奇迹。
1985年1月26日和30日,我采访了陈俊华和郝永云夫妇。与郝永云交谈时,他们可爱的小女儿正在床边玩耍。她不时地扭过头来,好奇地睁着大眼瞅着我和她的妈妈。她显然是生于地震之后。将来,这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会知道,这个世界上原本不会有她。因为,一场震灾险些夺去她的父母亲的生命。那会儿,他们刚刚结婚。
7月28日的强大震波,击中了所有大目标,也毫不留情地粉碎了这对夫妇的小小新房。
那一刻,屋子里亮极了,明晃晃的,就像开了电灯,就觉得四面墙壁像包饺子一样卷塌下来。我们的屋子在宿舍楼的底层,上面的天花板已经倾塌,离我们的头只有几寸远,侥幸得很,那块板没落下来,我们俩紧紧地抱在一起,周围只剩下了比一张单人沙发大不了多少的空间。
最初被砸下去的时候,这对夫妇也曾经呼救过。竭尽全力的呼喊,对于偌大的废墟显然无济于事。为寻求生之路,他们也曾和千千万万遇难者一样,拼命地推梁木,砸钢筋,搬石头。当我采访郝永云时,她对我说:“我们俊华可是个男子汉呀,真正的男子汉。他哪来那么大的劲儿?一扇纱门压在我们身上,他硬是用手撕扯开纱窗铁丝,出来后我见他满手是血。”
“真像活埋人!”郝永云说,“开始,四周很黑,谁也看不见谁,只觉得闷,呛得难受,嘴和鼻孔像被灰尘堵塞了。余震时,楼板几乎贴到了脑门。”
“新婚妻子身体不好,”陈俊华告诉我,“她身体单薄,平时还有神经衰弱。那一会儿,呛得要命,我真担心她。我蹲着,她跪着,扒在我身上,一个劲儿地说:‘俊华,我出不来气,我渴。’”
郝永云:
我只会发疯一样地叫渴。热极了,也渴极了。俊华叫我别喊了,说里面氧气少,一喊就喊没了。我渴得受不了,伸手胡乱地摸着。天太黑,只摸到一只瓶子。“是醋”,我高兴得没法说,抓起来就往嘴里倒,却是花生油。我喝了两口,哇地全吐了。后来我昏睡过去时,老是看见一个军用水壶,我死死抓住它,就是不放手!
陈俊华:
看着我妻子这样,我想起屋里还有西瓜、桃子和半盆凉水,水里还冰着一罐中药,是为她煎的。我四下去摸,什么也摸不着,都压碎了。失望之中,意外地摸到了一把菜刀。我对她说,这下好了,我们用菜刀砍出去。
这把菜刀给这对在“蜜月”中蒙难的夫妻带来了生还的希望。黑暗中,响起了菜刀砍击硬物的声音。陈俊华首先在一堵断壁上劈开了一个窟窿。他欣喜若狂地往外钻,谁知窟窿外正堵着一个坚硬极了的水泥露台。他用菜刀往相反的方向劈,结果也失败了。他们暂时栖身的小小空间,真像一处严严实实的坟墓。
我把四周都砍遍了。石头、钢筋、水管、暖气片……菜刀卷刃了,变成了一块三角铁。我一共凿开了七个窟窿,全都是死路。我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少时间,总感觉外面老是盛夏大中午。太闷太热了,满额头鼓起了大肿包,我妻子只穿着一件背心和短裤,哭喊着,一步也不离开我,死死拽着我的手。我挪近她。她已经开始一阵阵地透不过气,一阵阵神志不清。我摸到一顶草帽,给她扇着风;只要她一睁开眼,她就哭,就问我,还能回家吗?会不会有人来救啊?我心里也很难受。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头顶上偶尔传来轰隆轰隆的响声,也不见人声。我看着她昏昏沉沉地躺在我身边,心里头重得很。刚刚结婚,刚刚建立起这个家,妻子从农村到部队来度这个“蜜月”,还没有到头,就这么完了。新房碎了毕竟还是新房。不远处的那对枕头,图案是两条金鱼,就是我妻子一针一针绣的。那会儿,我也开始绝望。我觉得我们被埋得那么深,那么深,没有希望了。我妻子仍旧在身旁低声地哭,我心里那个苦啊!我寻思这会儿大概是第二天了,过了好长好长的时间了。地震刚震那会儿,我怕头顶上那块天花板再落下来,用很多砖块垫住了它,这会儿,我却想把砖块抽去,任楼板压下来,两人一块儿死算了。
不远处的什么地方,传来一个婴儿渐渐弱下去的哭泣声,还有一个孩子喊着“渴”的打滚声。这是邻居王庆海一家。陈俊华只要稍一动弹,妻子于昏迷中就紧张得一抽搐。她的手使劲地抓住丈夫的手,紧极了。“见天了吗?”她问。她仍在幻觉中,听着那一声声菜刀砍击硬物的“当当”声。尽管那每一声“当当”都显得那么勉强、机械、单调、无力,可是她却实实在在地在倾听生的希望。“见天了吗?有希望吗?”陈俊华看着自己虚弱的妻子,强忍着自己绝望的心情。他知道,失去希望,对于她,就是死。于是,他对她说:“快了,快了,快掏空了,快掏空了。”“能出去吗?能出去吗?”“能,一定能,我向你保证。”
郝永云安静了。她想活,她想活着和丈夫一起出去。“蜜月”还没有度完,好日子还在后头,她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做。她是一个善良的农村女子,没有多少文化,只有一颗热爱丈夫的痴心和孝敬老人的善心。
陈俊华的菜刀又“当当”地响了,那是敲在一处暖气片上的。不再为寻找无望的生路,仅仅为了妻子,为了那一点点正在微弱下去的生的信念。她不应该这么死去。
陈俊华1970年入伍,1972年曾给一位首长当警卫员。这门婚事是一位远房亲戚介绍的。
这段恋爱史的开始并不甜蜜,一提起来,陈俊华的心中还有那么一点内疚和苦涩。他说过,他曾为一件事和永云闹过不愉快,当初,文化不高的姑娘给他写的第一封情书,是请人代笔的。后来他知道了,十分生气,质问她“为什么要骗我”,永云委屈地哭了一天多,都因为没有文化,也太痴心了。
陈俊华不停地敲击着手中的菜刀。后来,再没有过“吹”的意思,永云的家,离陈俊华的家只有三里地,同是廊坊人。陈俊华在外当兵,她常去他家干活,尤其是照顾三位老人。其中陈俊华的奶奶和父亲都是半身不遂。真是一位善良的姑娘。爷爷做寿也是她一手操持。“当当”的敲击声就这样响着。婚礼在农村举行。不土不洋。家里给做的柜橱。她家带来一对木头箱子。把亲戚请来吃了一顿。简单已极的婚礼。甚至连拉新娘的马车上也忘了挂花,她家不满意:“就是娶个寡妇也要挂花。”可是一心爱着俊华的永云却没有在意。
黑暗中,妻子仍不时地说着呓语。她的呼吸在“当当”的敲击声中变得均匀。后来她常说:“没有俊华,我早死了,是他顶住了我。”
整整两夜三天呵。那会儿要死也真死了。第二天我就觉着不行了,我想,刚结婚就砸死了,爹妈该咋想?两口子就死一堆吧,只是苦了爹妈。真舍不得死啊!
陈俊华也想落泪。他的心里还有一件小小的憾事,结婚前,永云就盼着要一辆自行车,像城里人一样。无奈生活贫困,好容易积了些钱,因为不够数,只能和弟弟合买一辆车,轮流骑。陈俊华曾暗下决心,结婚后省吃俭用,第一件事就是要给妻子买一辆完全属于她自己的“飞鸽”自行车。
菜刀的敲击声响越来越弱。陈俊华也不行了。他只感到浑身发烫,手脚绵软。大概因为瞳孔放大,四周到处是一片白色的雾。最后,他也躺倒了。但是,他躺着还拼尽全力地敲。手举着小小的卷刃的三角铁,竟像举着千斤大鼎那样的吃力。“当,当,当……”
两夜三天。
幸存者获救
一些幸存者就被埋在这样的建筑物中
30日下午6点多钟,微弱而顽强的敲击声响终于传出了废墟。他们获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