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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等来生》第六章 所有的人都在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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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明白宽容是美好的,原谅是美好的,拥有是美好的,失去也是美好的。他们经过的每一处风景都真心欣赏,然后迈步走在最寻常的路上。

刚刚过完年的时候,微博上收到一条陌生人的私信,那姑娘问我要家里的地址。说是过年去泰国旅游的时候,有个人托她带了一包泰国的特产给我。泰国?我在泰国没什么朋友啊,谁给我寄东西。那姑娘又进一步解释说,是一个开嘟嘟车的很炫酷的老爷爷。她跟他说,是因为看到了我的微博推荐在清迈联系了他做司机。爷爷立马想起了我,说,啊小燕子啊。我完全可以想象他喊我名字时的模样,回忆立马奔腾回在清迈的时光。

在清迈,碰到一张热情的笑脸是顶容易的事。清晨起来,从酒店里走出来,想找一个摊子买椰汁,走在路上碰上的每一个人都会对你微笑。他们不像国内的人们常常行色匆匆,他们都闲散地徜徉,脸上显露着泰国人的快乐哲学。

嘟嘟车是泰国最常见的交通工具,有点儿像国内的三蹦子,但是都有正规的牌照,还有“TAXI”标志,完全平民的价格,和自如的走街串巷的灵活,让它受到来自世界各地游客的青睐。五颜六色的,里面插满了旅游小广告。开车的都是热情的本地人,繁华一点儿的街市中,就成堆地在路边等着载客。我选这辆车完全是因为开车的老头儿派头太足了,花白的头发扎成长马尾垂在脑后,坐在车边,一条腿就耷拉着晃来晃去,毛巾搭着绕在脖子上。我杵在7-11门口等泡面,他和他的车子就离我几步远。那个时候,他正在和一个日本人聊天。那日本人是个游客,拿着张地图,叽里呱啦讲了一堆,老爷爷拍着他肩膀,也叽里呱啦回了一通。日本游客一脸明白了的表情,把地图扬一扬挺心满意足地就走了。那老头儿又往回蹦两步,坐回自己的车子上,晃悠着腿开始哼歌。

我觉得太有趣了,就跟导演说,你看那个老头儿,太有范儿了,还懂日语。结果,那老爷爷回头冲我哈哈笑着用特别正宗的中国腔问,你们坐不坐车?嚯,中文不错嘛。老爷爷是个热情又爱管闲事的老头儿。路上看到举着地图不知道应该往哪走的欧洲人,就停下车,回头抱歉地对我们一笑,说,看他好像找不着路了,我去帮帮忙。于是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就迎上去了,有一点儿泰国口音,听起来好像在唱歌。跟我们侃起大山来,我差点儿就以为他是华人,中文才说得这样好。问了才知道中文、英文和日语都是自己学的。为了拉客的时候,聊天闲扯方便。他聊着就从车上挂的小包里拽出本韩语书,说现在韩国客人也多起来,上回有一个韩国人开玩笑地拿英文埋怨他,日本话中国话都会说,却不会说韩国话好不公平哟,所以正准备学这个。我脸一红,导演盯住我一眼,我把头别过去假装没看见,他肯定是在想家里的书柜里躺着的那么多日语教材。当年我决心似海指天为誓地喊着要学日语,已经喊了好几年。现在估计灰尘都落了一层,三分钟热度早被甩在脑后。

在清迈待着的几天里,我们都坐他的车,他带我们走街串巷地找了好多地道又便宜的小吃。还带我们去了一座很清静,几乎没什么人的林中寺庙,门口的瓶子里插着折好的睡莲,下过雨的地面上落着鸡蛋花,大庙殿堂中央睡着流浪的白狗。他说,他们都相信每个人的心中除去善恶都有神性,心静就能快乐。他告诉我们很多风俗忌讳和人情趣事,也问我们一些关于北京的疑惑,有时看起来比我们还像一个旅游者。我对在自己的职业里尽全力找到乐趣,并一直热情新鲜的人都充满了敬仰。第一天溜达结束的时候,他送我们回酒店。路过夜市的时候,他挥挥手指着热闹的街道,让我看景儿。告别前,我问了他的名字,他说,占叻,又补充说是光明的意思。真适合他的名字,我在心里暗暗叫一声好。我告诉他我叫燕子,就是飞来飞去的那个燕子,他很大反应地说,啊,小燕子啊。那语气,亲切地就像老朋友,让人舒服。晚上在酒店准备睡觉之前,和导演聊起来,顺便地记起了好多这样的人。

安静的寺庙

折好的睡莲

我还曾在新加坡认识过一个很有趣的人,名字都快要记不清了,好像叫Paul(应该是这个名字),且叫Paul的这个人,是新加坡籍的华人,是我们去新加坡工作时候的地陪。他是个说话语调很慢,语气很平缓的中年男人。一起工作的十几天里,他一直穿着笔挺的白衬衣,偶尔天气热的时候,才规规正正地把袖子翻上去,袖边很干净,一点儿汗渍也没有。他的有趣就在每一次到工作地点接我们的时候,他总会说:“你们两分四十秒后可以到大门口等我。”“五十秒以后,我们就可以转弯了。”“还有一分二十秒,就可以出来了。”“这个大概要二十四秒。”诸如此类。我们都对他计时器一样精确到秒的通知方式很感兴趣,他就腼腆地笑笑说习惯了。仔细问起来,才知道Paul是真正见过大世面的人,他服务过的人从各国元首到大牌巨星,数不胜数。因为隆重所以严苛,时间一长,Paul也就养成了精确的习惯。

他跟我们说过他过往客户的严格,在游泳池里游泳的时候,Paul一定要站在视线可及的地方。扎猛子下水,你在池边,等游到对岸,从水里起来,你也要在同样距离的池边。又或者是在海边的阳伞下晒太阳,Paul必须笔挺地站在伞外候着。他说这些的时候,就像说一些电影情节,轻描淡写语气轻松。我问他会不会觉得遇到挑剔的客人很累,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不会啊,这是我的工作,我觉得很有意思。我可是全新加坡最好的导游,我很专业的,禁得住考验。然后就笑起来,Paul的笑容是新加坡人特有的笑容,充满了舒服的礼貌,又带着点儿清爽和简单的气质。Paul还有一句口头禅,就是“我来搞定”。下雨了他来搞定,赶时间了他来搞定,什么都能搞定,酷到没朋友。

临走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他说想给我们介绍一个很地道的中餐馆,叫津津餐厅。去了发现是个很老式的只有一个大堂的餐厅,创立这个店的爷爷奶奶都九十多岁了,干不动活却还是天天待在店里,两个人就坐在轮椅上,手拉着手看着满堂吃饭的客人。在店里忙着的都是自家的亲戚,儿子儿媳女儿女婿,菜量大到有赚到的感觉。我对食物一向要求不多,能塞进嘴巴里的我都爱,菜品上的印象随着时间倒记得不算太清楚了。但是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共享天伦的感觉异常温暖。最后一顿饭了,我们招呼Paul坐下一起吃,Paul连忙摆手说,哪儿有和客人一起吃的道理。同行的人站起来,把他拉入座说,咱们是朋友,朋友当然要一起吃饭。Paul愣了一下,露出有些惊讶却很欣慰的笑容,说,谢谢你们这样说,我在心里从来都把我服务的客人偷偷当成朋友,觉得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可是听到你们说把我也当朋友,心里特别感动。那一顿饭吃得特别久,大家一会儿聊聊新加坡一会儿聊聊北京,一桌人笑声不断。

第二天,占叻来接我们去动物园。到了以后,我们商量什么时候来接我们方便。他就掰着指头数,什么动物是我们一定要看的,大概什么时候能逛完。说着说着,他把毛巾从脖子上一摘说,要不我和你们一起进去吧,好久都没看动物了。我和导演乐得不行,挽着老头儿的胳膊就一起进去逛游。总有一些这样那样的瞬间,让你觉得这个世界上处处都有可爱的亮光。占叻说他很喜欢邓丽君,觉得她的声音甜甜软软很动人。他说,《小城故事》唱的就是清迈。他还说,邓丽君的灵魂一定留在了清迈,因为她喜欢这儿。占叻说他特别喜欢自己的工作,常常可以遇见热情可爱的游客,让他虽然只待在清迈,但却能听来很多环球故事。他一把年纪还学习各国语言,就是为了方便听到更多的故事,我几乎有点儿惭愧起来,跟他一比,真是对不住自己的年轻。仅仅几天的时间,我们竟成了忘年交。送我们去机场的那天下午,占叻很认真地从上衣衬衫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金灿灿的一面小佛像。我们受宠若惊地收下,想要给占叻小费,他硬是不收,边摆手边往后退着说,Friend!然后就站在机场门口咧着嘴笑。我想,也许有一天,泰国的山山水水五颜六色我都会淡忘,但这个留着长马尾,精通几国语言,一直快乐热情的小老头儿,大概就长在我的记忆里,生了根,永远都忘不了了。

前几年看过一部纪录片叫《寿司之神》。拍的是一位做寿司的日本老人小野二郎,如何苛刻并享受地经营一家永不扩建的小店“数寄屋桥次郎”。看完那部没有情节起伏,多少也有点儿无聊的片子,整个人却像受了一场洗礼。日复一日的精致细腻,追求终极美味的工匠品格,渗透着浓郁的日本禅宗文化精神。不贪图多余的,也从不懈怠。我和导演到日本的时候,专门从网上查了地址,跑去了那家店。是很小很小的一家门面,在最繁华的东京办公大楼的地下室。黄色的木条拉门,米色的麻布暖帘,和地铁站、小巷子中所有的日式料理店无甚区别。只有几张桌子的大小,却连续两年获得米其林三颗星的最高评鉴。我们用蹩脚的日文说我们想吃寿司,谁知远远低估了这把好手艺的影响力。门口的年轻人很不好意思地说了一通后来好不容易弄明白,大概意思是,已经都预订满了,最早也得到两个半月后才能吃得着。噫,好受欢迎。我们不想白跑一趟,就磨叽说不吃也行,但能不能见一见老爷子。年轻人指了指,就在店里的餐台后面,一位老人正在给边桌前的客人做寿司,表情从容温和,那气氛,实在让人没法打扰,我拽拽导演的衣角,就离开了。

我那时候走在东京人来人往的街头,忍不住想,他会不会厌弃过自己的生活,日复一日地守住这样一家小店,把一辈子的岁月都投放进这个小小的世界。我是否能心甘情愿这般坚持一件事情,动心忍性,直到它发出光芒来。

从泰国回来不久后,一个我一向觉得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的朋友,结婚了。结婚本来不是什么让人讶异的事,但是谁曾想一直以为斗志昂扬的她竟然辞去了大有前途的好工作,在家里安心做起了全职太太。我一直想不通,觉得可惜了她的才华和好本事。电话里反复问她是否想好了,到底是什么让她这样甘心。直到有一次她邀请我去她家做客,她自己下厨做饭招待我,一个人在厨房里忙进忙出地说,我实在是喜欢亮黄油烟机灯光下那一个小角落,烹烹炸炸炒炒蒸蒸,想想就觉得幸福。她还说,她有了很多自己的时间,看了很多书,也认真研究每一餐饭。她甚至能注意到阳台上的哪盆植物,今天比昨天多开了几朵花。她跟我说,你去在乎一下你每一餐的饮食,你会发现,食物里藏着很棒的人生观。每一样食材都很认真地在发挥味道,作为一种食物活得很认真。

安徒生大人,我饿了,你的食物们何时来献身?当时我立马揶揄她。心里想着,什么啊,这算是个什么理由。

但从那以后,刻意又不刻意地,自从听了她的话,我就养成了观察每一样食品的习惯,而且也养成了把吃一些食物的感受记在博客里的习惯,到今天也没有改变。竟然不得不承认我们复杂而又现实的生活,当真就被一餐一餐的饭菜串联出节奏。

每个来不及做早饭的早上,我都会在楼下的早点铺里买一种油煎包,与我在山东吃过的不同,里面都是粉丝肉末虾皮和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满满的一小包。鼓鼓囊囊又圆溜溜的特别可爱,外面炸得金黄,捏起来就有脆生生的口感,一口咬下去,满嘴流油。鲜到胃里去,外酥里鲜,让人觉得特满足。半夜加班的北京,每一个大型小区里总有一家7-11。里面买煮得滚烫的好炖,数萝卜尤其美味,被炖得几乎透明,热气腾腾地咬一口,汤汗啊热乎气儿都一股脑儿涌进胃里,让人想欢呼。有时也在家自己做饭,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用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买了无数漂亮的餐具,平时在家烧菜光鲜亮丽地盛在白瓷盘里,一小盘一小盘地摆满整个小桌子。做香糯的排骨,上面是细碎的小葱花和姜末,反复添水炖了又炖,直到全部煨烂,滋味一并全收了进去。做漂亮的鸡粥,香菇切得一小片一小片,鸡肉过火飞血水,切得一小粒一小粒的,合了香油,浑圆饱满,米都煮透了,一路香到胃里去。买来的鱼头,混了剁椒,煮了汤,汤头雪白,不知道是哪一步出了点儿小问题,稍有些腥气,但仍然美味。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人心都难免浮夸骄勉一些,我也不例外。但是面对吃喝的时候,却都坦诚相对,不掩喜恶,吃得汗流浃背的每一个人都是可爱的。

冬天来的时候,我妈就打电话提醒我炖羊肉,补补元气。按着老太太的方子,一斤羊肉兑半斤生姜炖,去寒气。再加点儿香料、当归、枸杞,不用多长时间,香味就飘出来了,整个厨房都是中药的苦香味。每晚进厨房听见咕嘟咕嘟的汤沸声,就觉得这几平方米的小厨房活像远离尘世的小桃源,有繁荣的生活味儿。外面灯光流丽,屋里香味四溢。再就是回父母家的时候最开心,人在火车上,信息就收个不停。妈说,新买的火锅底料是麻辣味的,你肯定爱吃。妈说,冰箱里冰了鲜虾子,可以煮海鲜粥。妈说,她买了紫薯,做了紫薯蒸糕,一下火车进门就能吃上。我取笑她说,怎么说来说去也离不开吃这个话题。我妈也反应过来,发个笑脸的表情过来。

我怀疑,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比饮食还要有生命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人的认真生活跟吃似乎就分不开了,热气一升腾,家的模样就清晰了,过日子的精气神就提起来了。世间的人们对得起自己的首要表现就是要对得起自己的胃口,做人本来就不需要达到拈花微笑的佛祖境界,在俗世里没有什么完美,就好好生活最靠谱儿。

跟占叻天天开着小车,载着各路外语教材,优哉游哉穿行在清迈小城里一样,我那位家庭主妇小女友也活得利索又精神,是我身边温暖人心的小寓言。

有一回,我去巴黎工作,去的时候明明是春天,一下飞机就遭遇寒流,把所有能裹在身上的衣服全都套在身上狼狈地出门。冷虽冷却是个漂亮的晴天,初春的凉风扫过,与巴黎这座城市莫名般配。巴黎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城市,骄傲的法国人视母语为珍宝,让说英语的我几乎变成哑巴。但整座城市散发出来浓郁优雅的气质,简直让人倾倒。朱自清在《欧游杂记》里说:“巴黎人谁身上大概都长着一两根雅骨吧。”走在法国街头,体会更深重。优雅的法国人拥有法国古典主义风格的优雅建筑,连街头的浪漫画家们也都画着清新明丽的画。法国人追求视觉上、听觉上的直接感受,整个巴黎都充满着浪漫、华丽的人性欲望。

去卢浮宫,经过情人桥的时候,有一只小乐队正在表演。唱歌的是个年轻的法国姑娘,有苏菲·玛索年轻时那张少女的脸庞。她穿着红色的毛衣,牛仔裤,戴着黑框的眼镜,穿帆布鞋,前面摆着立式话筒,手就扶在话筒上,闭着眼睛。齐耳短发,声音很像小野丽莎,微风一般地吟唱,在寒风里唱出一种暖洋洋的温度。听不懂法语,但发声迷人,有浓浓的鼻音。后面还有两个大男孩,一个在拉不知道是大贝斯还是大提琴的乐器,一个在弹吉他。三个人清秀而认真地站在寒冷的阳光里拉奏和演唱,就像一场迷你的演唱会一样。让人觉得,巴黎真的是浪漫之都,空气里都是天长地久的声响。我听了一会儿,觉得这么美的音乐不能白白享受,从包里翻出钱,还略慷慨地选了张面额较大的,却怎么也找不到琴盒或者帽子,或者一切可以让听众们投钱的家什。嚯,原来仅仅只是来唱歌,也许是给别人听,又也许是给自己听。欧洲的路人们都是完美好听众,谁也不说话,就默默地聆听。不久,一对年轻的恋人跳起舞来,在人群和小乐队中间形成的半圆形空地上旋转起来。我看着唱歌的姑娘,听歌的路人,突然感慨,这就是巴黎,全世界最浪漫的巴黎。

巴黎街头的人们似乎都有大把时间可以用来浪费

我拜托懂法语的朋友上去和他们聊聊,搭讪狂魔如我太想知道他们是谁,从哪儿来,带着这天籁一样的音乐。于是便知道了那女孩叫Maeva,给她伴奏的男孩们都是她的同学。他们是巴黎音乐学院的学生,年轻而多情。只要没事的时候,就来情人桥上唱歌。唱的全都是属于恋人们的法国乡村音乐,歌颂的都是爱情。为什么要到情人桥上唱歌?因为他们觉得关于爱情的歌就得唱给爱人们听,什么地方会比挂满情人锁,而且持续不断有人来挂情人锁的情人桥上更充满爱情。

在爱情桥上唱歌的年轻女孩和男孩们

每一把锁都锁着一段爱情

歌颂爱情的歌一定要在充满爱情的地方唱,多有趣。

这突然让我想起一件小事。

那是我们刚到北京的一个冬天,老家的朋友来北京办事,顺便来看我。她是做葡萄酒进口代理工作的,天天和葡萄酒打交道。所以自然也就带了一瓶红酒做礼物,用纸来来回回包粽子一样包了很多层,就从大背包里甩出来,看起来很夯实。不需要怎么用力,就想得起来,她穿着背心短裤,别着红色方格发卡,涂着一脸香蕉蜂蜜面膜,在熄灯后偷偷摸摸潜到我们寝室里,把开门的同学吓得差点儿晕倒的小事。转眼间,就亭亭玉立了。见到老同学的感情往往微妙,有温暖的感觉一直蜿蜒到心窝里。导演商量着,既然拿来了,就开了一起喝吧,正好聊聊天也有个佐料。她立刻问,你们有红酒酒杯不。我和导演翻箱倒柜,勉强找出几个喝冰水的四边蓝色玻璃杯,还算漂亮。她马上摆手,不行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这样的好酒,一定要配好杯。我和导演这样的粗人面面相觑说,没必要吧,用什么喝都一样。无论怎么游说都没劝动她的葡萄酒之心,于是那酒就没有喝成。她回去后,我们也一直没敢喝,总是觉得真的怠慢了这瓶小东西。再之后,我收到一份她寄来的礼物,是两只水晶杯,料定我们不会为了一瓶酒去买两只杯子回来一般。这才郑重地开了瓶。我不懂红酒,却被那两只长途跋涉的水晶杯一抬举,觉得还真是挺享受,很是有种腐朽享乐主义的腔调。越长大越感动于这样固执地要我们好酒配好杯的小心思,这才是认真生活的可爱模样。就像情人桥上歌唱的年轻人,是花花世界里的一缕风,谁也改变不了他们的形状。

前段时间看新闻说,情人桥上的锁头太多太重,有压垮桥体的危险。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政府决定清除桥上的铁锁,新闻上还配上了很多张铁锁的照片。我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想着能不能找到那年初春我挂上去的那把。由于我也郑重其事挂了锁在那桥上,不免有点儿怅然。又进而担心情人桥不再像情人桥,那几个巴黎音乐学院的学生又该去哪儿唱歌。导演说我的担心实在多余,那样富有浪漫气质的巴黎,还愁找不到表演浪漫的好场合。也罢,我们的爱情没能挂在情人桥上,但多多少少留了一点儿在巴黎。况且记忆里还多了Maeva和她的同伴们的笑容与歌声,这很好。

2012年年底,我去过一趟日本,原本是计划着从富士山脚下的一家温泉旅馆歇脚住一晚,上富士山去看一眼然后直接转去京都。我们到静冈已经很晚,又辗转到了附近的小村庄,住进了一家老式温泉旅馆,很小(当然日本的旅馆都不算很大)。看起来好像穿越回了20世纪80年代的日本,大堂的最边角摆着小时候的格斗游戏机,陈设也是老派的风格,既干净又古老的样子。看得到岁月的沉淀,所有的家具都有光滑的磨损,大堂里的老皮沙发都有发白的裂纹,但是整洁。没有几个房间,我们甚至怀疑是否只有我们俩入住。房间也很小,是老式的榻榻米,已经铺好的被褥上平整地放着叠好的灰紫色浴衣,闻起来都是太阳晒过蓬松的味道。旅馆一共只有两层,两层的走廊尽头是同样迷你的泉汤,是露天的。男汤和女汤隔着一道竹篱笆,坐下去都是圆溜溜的鹅卵石。整个旅馆没有服务人员,就只有一对老夫妻,爷爷77岁,奶奶72岁。

晚上放下了行李,因为一直赶路,中间还差点儿上错车,折腾了一天什么也没吃。想出去找个地方吃个夜宵,到了大堂预备问个路,结果连个人影儿也没有。我们俩HELLO,你好,苏米马塞来回换着说,终于看到一个老太太穿着和服,踱着小碎步,从走廊深处飞快地跑过来。看得我有点儿紧张,想说不急不急,慢点儿慢点儿,又不知道怎么说。只好尴尬地看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这儿赶。大家连比划带寻思又加上瞎猜,终于听明白我们是想要出去吃点儿东西,因为肚子有点儿饿。老太太指指手表,意思是太晚了,又做了一个两只手对在一起的姿势。导演这一刻思维特别灵活,拽拽我的袖子说,她的意思肯定是附近的饭馆都关门了。

我原本想着那就回去蒙头睡觉吧,睡着了就不饿了。结果肚子很不争气地发出一声巨响,本来就入了夜,大堂里又没有别人。我们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她,她又看看你地愣了半天,老太太扑哧一声就笑了。她把我们按在那张已经裂了纹的皮沙发上,做手势让我等一下,自己又踱着飞快的小碎步一路跑走。我们俩就坐在沙发上生等着,肚子很饿,眼皮也开始打架,快要睡着的边缘,一阵香气扑鼻而来。老太太端着两碗面又走回来,是乌冬面,上面撒着小葱花和流黄的鸡蛋,看起来就很好吃地被盛在藏青色的瓷碗里。又饿又累又困,当时看到那碗面什么都顾不上想就开始狼吞虎咽。我是一直吃习惯了酱油大料的山东姑娘,从来都觉得乌冬面太过清淡没什么滋味。这一刻终于体会到慈禧当年狼狈西逃的时候,为什么觉得窝窝头也是上品佳肴。吃得精光才想到付钱,我掏出钱包问多少钱的时候,发现又一次找不到人了。

回去睡下的时候,我想起爽朗迅猛的老太太,觉得由衷的可爱。她和一般的日本人不同,日本人多安静严肃,公开场合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也常常喜欢低着头。这老太太倒像是我在欧洲海边见过那些个皮肤金红的老太太,很喜欢大笑,一直都在哈哈哈。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们环湖慢跑,发现这个村子真是人间仙境。没有什么人,更没什么游客,像宫崎骏动画里的空城。从天色还早一直走到天光大亮,花了四个小时的时间,环湖一圈,就毫不犹豫地决定留下来多待几天。回到旅馆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日本的阳光都很白很亮,不是一束一束的,而是一片一片地洒下来。昨天晚上的老太太正在旅馆门口晒床品,拿着四叶草形状的拍子拍打被子,嘭嘭嘭地听起来很舒服。我们刚想上前去打招呼,又从被子后面转出来一个老头儿。和老太太一样,都笑得很张扬,用日语和老太太聊着什么。远远看到我们,挥着晒衣拍喊“喔哈哟”。我真是太感兴趣,这两个不像日本人的日本人,简直就是在拍电影啊。温暖的阳光下,和煦的风吹起来,床单都轻轻飞来飞去,被子花白地反着光。他们头发都花白,被太阳一晒,也反着光,穿着传统的和服,和服看起来上了年头,却很干净。两个亮晶晶的人,说着话就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

坐在小火车上就像穿行在动画片中

学生们骑着自行车上学放学

原来我们果真是小旅馆里唯一的客人,老夫妻俩邀请我们一起吃晚饭。第一晚到达喂饱我肚子的乌冬面在想象中被无限神话,让我对和她们一起吃饭这件事很向往。于是,我们又很神奇地和店主夫妇俩在他们的房间里用餐。老太太简直就是不老顽童,日本人吃饭很麻烦,几片海苔要用一个小盘盛好,几块天妇罗也得用另外的小碗装好,四个人吃饭,摆了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器皿。老太太就进进出出,开门关门,跪下起来起来跪下地几十次,才把一桌饭料理好。就是日本人家的家常饭,没有什么鱼虾蟹,就是腌黄瓜、鸡蛋卷、小煎鱼、煮熟的白豆腐、鸡蛋、米饭和味噌汤。我们俩学着他们,把生鸡蛋打在米饭上,倒上酱油 ,拌一点儿海苔,拿筷子一搅拌。我有点儿抗拒吃生鸡蛋,艰难地下嘴,没想到吃起来也不腥膻,爽溜溜的米饭粒,很奇特。

后来居然又一起泡了温泉,光速地上升到坦诚相见的地步。隔着竹子墙栏说话,我们聊我们的,他们聊他们的。中文和日语夹杂在一起,就像错落的时空,有点儿好笑又有点儿温馨。明明语言不通的,到底是怎么进化到熟悉又亲切的这一步,我都记不清楚了。我和老太太从女汤出来的时候,看见老头儿正在给导演系腰带,导演说大概是看他笨手笨脚打个结有点儿不满意,就亲自帮他系好。我们在这里住了整整一周,几乎把签证上所有在日本的时间都用在了这个村子里。

穿着拼图裙子走在日本的小巷子里觉得很应景

我一边看着老太太和老头儿如此安心又开心地守着一家古老的小旅馆,度过人生,一边不停地觉得搞笑,怎么就好像变成了一家人,彼此说的话统统听不懂,却仍然能自顾自地说完,然后就笑起来。那是一段非常非常奇妙的感受,我们住在没有什么人的村子里的没有什么人的旅馆中。像是进入电影里的某一个片段里,这对老夫妇像幻境中的人。言语无法沟通,只能用手势和笑容表达请问和感谢。我看着他们有一瞬间甚至天马行空地想,这完全就是时光机,也许我们掉进了时空的漩涡,看到了平行世界里我们自己的未来。

我们真的在生活里遇到很多很多人,每一个可以留在脑海中的鲜明性格,都是用不同的姿态认真生活的凡人们。他们有的风华正茂对世界充满了好奇,有的看透了这世界上的薄凉和阴暗,却仍然热爱生活。他们明白宽容是美好的,原谅是美好的,拥有是美好的,失去也是美好的。他们经过的每一处风景都真心欣赏,然后迈步走在最寻常的路上。

京都普通人家的屋檐,装满阳光

上初中的时候,学校里来了一位美术老师,在校园里绝对算是风云人物。他穿着黑上衣和破洞牛仔裤,骑山地车。美术楼在整个学校的最深处,放学的时候一到,女生们就都挤在自己的教室里,看他飞速骑着变速山地车,一溜烟地从楼下飞过去,然后在大门口一转弯就不见了。后来,还生发出,女生们一下课就争先恐后跑到车棚,然后企图跟踪他,结果不用几条街就被甩得连车屁股都看不见。我们一直诧异,学校里怎么会把这样特立独行的老师招进来。其实我自始至终都没看清过他长什么模样,记忆里就是他咻一声飞过去。后来学校校庆,我是文体委员,到文体办公室去取各班的区域座位安排,才近距离接触了一次。那位痞子一样的男老师立着个画板在画画,画板上是用图钉钉上去的T恤衫,现在想来应该是用丙烯在涂鸦。我磨磨蹭蹭赖在音乐老师桌子上假装东翻翻西翻翻,想看看他在画什么。结果他突然就自己笑起来,从背后看肩膀一耸一耸的,笑得很爽快,不知道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长大成人,再去看,不过是个刚入社会的年轻人,没有随波逐流地汇入大海,把自己活得像他手绘的衣服一样有腔调。自然是没有机会再见面,我心里暗暗祈祷他永远保持这样的热血面貌,在长满桦树的校园里做最快乐的美术老师。

现在住的小区楼下有一家蔬果超市,说是超市其实也就是开在一楼民居里的便民小商店。每一幢楼都有一间,大家买着方便,走两步就到,生意都不错。这家小店叫豆芽,知道它开业是因为两个大男孩在楼下发宣传单。上面有新鲜水果的价目,比整个小区里的商店都要贵上几块钱。我瞅一眼那宣传页,再看一眼那两个年轻的男孩儿,真想劝他们如果想开店就好好学习一下知己知彼。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想吃红心火龙果,跑遍小区商店都没有,还有一个大叔听我说完很奇怪地盯着我说火龙果都是白心哪来红心的?没辙,就转去了豆芽。一进去,就觉得舒服,墙壁是浅浅的豆沙绿,地上铺着草坪一样的薄地毯,门口挂着CD机和音响,放着钢琴曲,活像间艺术工作室。跟别家店里蔬菜水果往木隔断里一堆不一样,每一样蔬果都被仔仔细细堆积木般排在白色的篮子里。火龙果被放在两只篮子里,上面插着牌子,一张写着我是红心的,一张写着我是白心的。付款的时候,看见店家脚边有一只大桶,里面都是草莓苹果梨子。结账的男孩是那天发传单的两个人其中之一,见我盯着那只桶,就解释说,这些都是运输过程中受了挤压有点儿损坏的。放心,我们不卖的,挑出来留着自己榨汁,卖给你们的都是漂亮的水果。我被漂亮的水果这个词逗乐儿,还没等我笑,他就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拎了东西走的时候,一个老太太逛进来。一进门就操着一口北京腔说:“我听说,十一号楼开了家水果店,是俩大学生开的,特漂亮,哎哟喂,还真是,真舒服,真舒服。”回头又看到他在笑,站在他那绿色的干净的小菜店里。

堂姐的老公是瑞士人,是大酒店里的厨师,长得高高帅帅。来中国好多年仍然吃不习惯中餐,觉得皮蛋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没有之一,只喝不含糖的零度可乐工作,快四十岁的人成天像个小孩儿一样喜欢一惊一乍地表达感受。有一次我目睹过他接堂姐下班,隔着一条马路,也不管周围很多人,开始自行配音飞机发动的声音,然后张开双臂跟蜜蜂一样嗡嗡嗡喊着就冲过来,一直冲到跟前,假装拍拍后座的位置,说,宝贝儿,来我们兜风去。平日见他都穿得很随意,衬衫扣子永远不扣,袖子也永远捋着不放下来。后来他们婚礼的时候,他举着酒杯拿话筒憋了半天。都等着他就这段跨国的爱情结合说两句正经的,结果人家一句大家吃好喝好,逗笑一厅的客人。他们结婚一年后,我去堂姐家玩,发现从来不穿短裙的堂姐衣柜里多了好多低胸露腿的小裙子。我挑挑眉毛不怀好意思地说,哟,变化挺大啊。堂姐整个人胖了一圈,脱胎换骨似的,气质也变了不少,辫子扎得高高的,整个人神清气爽。吃完饭,我和堂姐窝在沙发里聊天。姐夫戴着耳机看《辛普森一家》,时不时就爆发出大笑。电视里的光一闪一闪照向他们俩,全是朝气蓬勃的笑脸。

都有长长的一条路要走吧,我们在各自的人生中向着不知名的目的地奔去,经过旷野,经过山川,经过无数透明的故事。

刚才去地铁口接那位安徒生童话故事里全职太太的朋友来家里做客,地铁里蹿出来的风很大,吹得头发都乱七八糟飞起来,外面是闪着霓虹的漫长夜色。走过一个女孩子,精神很闪烁,皮肤挺白,翘着嘴唇不说话,听着耳机,脚步很快,在我身边走过的几秒钟里,脸上始终挂着笑容。我忍不住想起,生命中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所有的人都在笑着,这真好。

我们遇见别人,看别人是如何带着一辈子的执着认真地生活,于是顺便也遇见了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