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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词话精读:大师笔下最美诗词品鉴》[五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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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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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性德,原名成德,字容若,满洲正黄旗人,康熙朝权臣纳兰明珠的长子。

从血缘追溯,纳兰性德是蒙古裔,是蒙古土默特氏的后人。土默特氏曾经征服了满洲那拉氏,从此放弃本姓,改用被征服者的姓氏。纳兰、那拉,还有纳腊,都是汉语的不同音译,这一血统中最著名的人物,除了纳兰性德之外,就是晚清的慈禧太后(叶赫那拉氏)。

纳兰性德于顺治十一年(1654)冬在北京出生,是在清朝定鼎之后的和平气氛里成长起来的,游牧、渔猎、金戈铁马的传统于他都只是古老传说。他自幼接受的是满汉两种传统的教育,既要学习满人赖以驰骋沙场的骑射本领,又要学习朱子理学注释出来的四书五经。

家世与天资的结合轻易便使他成长为一个文武双全的人物,他以门荫充任大内侍卫,以科举挣到大好功名,以赤诚与才华结交天下第一流的文人才子,以柔软的用心呵护小家庭的爱情生活……以今天的标准看,这真是再完美不过的男人类型,只适宜在偶像剧里出场,简直不像是一个活生生会出现在现实生活里的人物,年过而立便英年早逝的悲剧更使他的人生永远定格在最美的年华里。就连他的死,都是死于一种离奇的病症,真是会让今天那些痴迷于白血病的偶像剧导演两眼放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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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国维看来,纳兰性德之所以能够“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是因为“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事实上纳兰性德痴狂一般地将自己浸染在汉人风气里,比当时绝大多数出身书香门第的汉人更甚。父亲的权势与财力使他可以在当世顶尖学者的门下读书,可以认真研读那个书籍匮乏时代的大量珍本、秘本,可以编辑、刊刻大部头的儒家经典,可以为自己与好友编选词集……所有汉人知识分子梦寐以求却做不到的事,他一件件做得游刃有余。骑射于他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功课,汉文化的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才是真正让他一往情深的。

尤其是词,当时词坛中的第一流人物如朱彝尊、陈维崧,莫不与纳兰性德过从甚密,再如顾贞观,与纳兰性德几乎称得上管鲍之交。并且这些汉人名士或多或少都接受过纳兰性德的帮助,而几乎所有的文坛名流,尤其是那些兀傲不群的人,常常围绕在纳兰性德的身边,在他的渌水亭中饮酒纵论诗词。以至于后来有人怀疑,纳兰性德是接受了皇家密旨,对汉人名士以笼络之道行监视之实。这真是厚诬古人了,我们看纳兰性德与友人交往的太多诗词里,除了古道热肠、剖肝沥胆之外,哪里有半点敷衍或虚伪的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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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性德最有名的一首词,恰恰是与一位故友绝交的词。所谓君子绝交,不出恶声,而以一首美丽的《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来表示绝交的意思,这何止是“不出恶声”,简直就是富艳精工的美声: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这首词的题目也作“拟古决绝词,柬友”,所绝交的友人究竟为谁,今天已经无从考证。所谓“拟古”是诗人常见的写法,一般是模拟古乐府来写作新声。这首《木兰花令》所拟的古代“决绝词”便可见于《宋书·乐志》所引《白头吟》:“晴如山上云,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男人有了二心,女子以这首诗坚决提出分手,而性德这首词,是以男女之决绝隐喻友情之决裂。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这样的句子之所以流行,之所以赢得太多少男少女的感同身受,是因为它道出了人性中最本质的一个部分。今天我们有足够的生物学知识可以解答古人的困惑:人不过是群居动物中的一种,一切群居动物的天性在人类身上都不少见。群居动物的两性关系从来不会是一夫一妻,而是在交配竞争中获胜的雄性垄断所有雌性,这就保障了最强的基因获得最大限度的繁衍机会。雄性的最佳繁衍策略就是“不忠”,见异思迁的天性会使他的基因得到更多的复制。一切都是基因的力量在驱动着,这倒可以从生物学上为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提供可靠的佐证。

所以在爱情的世界,人生天然就不可能“若只如初见”。男人总会以异乎寻常的速度对女人厌倦,所以一夫一妻的婚姻关系更多是靠着道德与法律的约束、相濡以沫的战友情谊、对孩子的责任感、惰性,以及如电影《史密斯夫妇》所表现的那种新鲜刺激的共同经历而维系下来的。只有极少数的特例,如纳兰性德,可以超越这样的规律。

人总要变,永远不可能“只如初见”,这是我们在理性上不得不接受的真相,亦同样是我们在感性上最不愿接受的真相。这一矛盾产生的张力正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的魅力所在,也只有在美学角度上,我们才可以将这样一种张力感受为美。

“秋风悲画扇”隐括了一则典故:班婕妤受到汉成帝的冷落,凄凉境地下以团扇自喻,写下一首《怨歌行》:“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成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团扇材质精良,如霜似雪,形如满月,兼具皎洁与团圆两重意象,“出入君怀袖”自是形影不离,但秋天总要到的,等秋风一起,扇子就要被扔在一边。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这两句隐括谢朓《同王主簿怨情》“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谢朓这首诗也是借闺怨抒怀,也同样用到“悲团扇”的典故,正是纳兰性德这首《木兰花令》之所本。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用唐明皇、杨贵妃在骊山华清宫长生殿里秘誓相约的故事。白居易《长恨歌》有“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后来马嵬坡事过,唐明皇入蜀避难,雨季的夜晚于栈道闻铃,不禁百感交集,依此音作《雨霖铃》曲寄托幽思。白居易《长恨歌》有“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唐明皇这位“薄幸锦衣郎”当初就是这样许下比翼连枝的誓言,然而在现实的变故里,牺牲掉一位曾爱到死去活来的妃子竟然是一件如此轻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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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纳兰性德身上真有什么“未染汉人风气”的地方,那一定就是他在婚姻生活中对爱情的真挚。汉人传统的婚姻生活是与爱情无关的,甚至可以说,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或多或少都带有几分不道德的色彩。我们看那些美丽的宋词,一往情深的爱情都是写给歌女的,即便如苏轼悼亡之作《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对妻子的感情也只是一种相濡以沫的患难真情,而不是纯粹意义上的爱情。

纳兰性德却真正以纯粹的爱情爱着他的妻子卢氏,所以在卢氏早早地故去之后,他写了太多的悼亡词来缓解那其实根本无从缓解的哀伤,著名者如《蝶恋花》: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153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154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月亮在一个月中只有一天圆满,其他的日子里都有或多或少的残缺。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永远聚少离多。若能使明月长圆,若能使我们永不分离,我一定“不辞冰雪为卿热”。

“不辞冰雪为卿热”,这是《世说新语》里的一则故事:荀奉倩深爱他的妻子。有一次妻子患病,身体发热,体温总是降不下来,当时正值隆冬,荀奉倩情急之下,竟然脱掉衣服,赤身跑到庭院里,让风雪冻冷自己的身体,再回来贴到妻子的身上给她降温。如是不知多少次,但深情并没有感动上天,他未能留住妻子的生命,自己也被折磨得病重不起,很快也随妻子而去了。可是这样的爱情非但不曾赢得世人的感动与同情,反而大受讥讽,就连《世说新语》也将它归入“惑溺”的篇目,认为荀奉倩惑溺于男女之情,以致丧失了应有的理智。

在汉人传统的观念里,妻子是负责持家、生养和奉敬公婆的,理想的夫妻关系应该如梁鸿与孟光那样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唐人刘商有一首《赋得射雉歌送杨协律表弟赴婚期》,明明是恭贺表弟新婚之喜,却还要一本正经地说“昔日才高容貌古,相敬如宾不相睹。手奉蘩喜盛门,心知礼义感君恩”,礼义才是婚姻生活的第一要义。而爱情是一种惑溺,怎可以出现在夫妻关系里呢?

但纳兰性德不是这样,他有深沉的爱,所以有深沉的痛。“唱罢秋坟愁未歇”,这是隐括李贺《秋来》“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的句子,真有一种惑溺得一往无前、不可自拔的姿态。

“春丛认取双栖蝶”,这是我们最熟悉的“化蝶”的故事,这个故事其实有不同的版本。《山堂肆考》记载:民间传说大蝴蝶必定成双,是梁山伯、祝英台的魂魄所化,一说是韩凭夫妇的魂魄所化。《独异志》又有记载说,宋康王夺走了韩凭(又作韩朋)的妻子,派韩凭修筑青陵台,借机害死了他。韩凭的妻子请求临丧,乘间跳下青陵台自尽身亡。《太平寰宇记》的记载更详,说韩凭的妻子事先将衣裳腐化,在青陵台上突然投身跳下,当左右的人急忙去拉扯住她的衣角时,谁知衣服触手即碎,化作片片蝴蝶。宋康王愤恨不已,将韩凭夫妻分别埋葬,岂料两座坟墓上分别生出了两棵大树,枝条互相接近,终于缠绕在一起,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连理枝。或说韩凭夫妇化为蛱蝶,如李商隐《青陵台》:“青陵台畔日光斜,万古贞魂倚暮霞。莫讶韩凭为蛱蝶,等闲飞上别枝花。”纳兰性德有《有感》诗:“帐中人去影澄澄,重对年时芳苡灯。惆怅月斜香骑散,人间何处觅韩凭。”他已将自己与卢氏想象成悲剧故事里的男女主角,不断幻想着化蝶式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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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性德的悼亡词里,还常常有平淡的语句道出平淡却深切的真理,如《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155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小词明白如话,只有“赌书消得泼茶香”一句用到一则习见的典故:李清照《金石录后序》记载自己与赵明诚的夫妻生活,说每次饭后都在归来堂烹茶,指着堆积的书卷,互相考较某事在某书第几卷、第几页、第几行,以胜负决定饮茶次序。答中的人每每举杯大笑,以至于把茶水倾在怀里,反而喝不到了。

往事已矣,在秋风中独自品味孤独,回想当时与卢氏的种种生活细节,每一个细节都曾是那样的快乐,那样值得人无限珍惜,然而“当时只道是寻常”,当时所有的寻常在今天的回忆里都变成了遥不可及的甜蜜,任何体会过永失所爱的人都会为这一句词而潸然落泪。

纳兰性德的气质很接近李煜,当时陈维崧便说他填词“得南唐二主之遗”。的确,他和李煜都是天才勃发型的词人,能够以骄人的天资将最平常不过的语言点化为感人至深的艺术。王国维“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评价在词史上来看也许多少有些过誉,但站在《人间词话》一贯所持的叔本华式与尼采式天才论的立场上,纳兰性德完全当得起这个评价。

有人考证说纳兰性德就是贾宝玉的原型,明珠府上的故事就是《红楼梦》的原型。这也许是一种焚琴煮鹤式的文学解读,但至少说对了一点:在纳兰性德的身上,真有着太多贾宝玉的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