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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千树:宋词是一朵情花》流行词人的尴尬往事柳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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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二代进军娱乐圈这种事,放在哪个朝代都是颇有压力的。尤其是对于柳永这种自尊心极强的人来说,家族的光环简直就是戴在头上的紧箍咒,穿在脚上的红舞鞋!

柳永的祖上在南唐时以儒学著称,父亲柳宜进士出身,曾在南唐做过官,叔叔也中过进士。哥哥柳三复和柳三接是进士,连儿子和侄子都是进士。在这么上下三代济济一堂的进士家族里,如果一个人不是进士,心理压力之大真是随时可以爆表。所以,柳永必须赶考。以柳永的才学,考进士本是探囊取物之事,不料横生枝节,连考三次都不中。命运如此安排,真让人无奈!第三次落榜的时候,柳永心里实在太委屈了,一腔苦水直接浇筑在了自己的文学作品上,现俗称“吐槽”。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鹤冲天》

这是柳永流传最广的几首词之一,将柳永作为文人的清高自负描写得活灵活现。首先,柳永并不承认自己“技不如人”,而是把自己的落榜归结为偶然因素,认为只是暂时不得意,并不能定论成功或失败。自己是才子词人,即便是布衣终老,也堪比公卿将相。下片起,柳永直接将玩世不恭的态度发挥到极致,考场的失意似乎大大刺激了他纵横情场的决心。烟花深处,有红粉知己解语佳人,此种风流也算是平生畅快之事。青春如此短暂,干脆将追逐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全词充满着自信与自负,有佯装的骄傲,也有落第的无奈,那份不屑里面流淌着文人酸溜溜的醋意。虽气度不够宏大,但也算另辟蹊径,别有一番韵味。

柳永说“浅斟低唱”,这话一点不假,宋词在当年是跟音乐相配,用来在宴会上演唱的一种文艺样式,相当于如今的流行歌曲。而柳永是当年音乐风云榜的金牌词人,“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他写的词,总是很容易走红,家家争唱,户户传诵。这一点,对于普通词人来说非常好,提高曝光率增加知名度,绝对是出名的不二选择。可惜,命运又横生枝节,到了柳永这里,竟演变成了“人红是非多”的悲剧。起因就是这首《鹤冲天》。

柳永在这首词里虽然尽情地发泄了一下自己的不满情绪,但抒发了负能量之后,他就又带着灿烂的阳光心态去备考了,这次竟然真让他考中。但最后他还是没被录取,原因是什么呢?宋仁宗不答应。柳永的词传唱那么广,皇帝当然有所耳闻,你柳永不高兴了就说我“遗漏”了你这个贤人,说功名利禄还不如倚红偎翠,好啊,既然这样,你就去秦楼楚馆消磨时光吧,何苦来考试?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于是朱批几个大字:“且去填词!”

这柳永也当真是个奇才。按说,如果仕途的大门从此关闭,他应该泪流满面高呼“冤枉”,或者跪求原谅含泪哭诉自己只是酒后狂言,并无冒犯皇上的意思。可柳永非但不如此,还乐呵呵地欣然接受了这一事实。他一面继续考科举,一面跟青楼歌妓们厮混,为她们写词。写完之后,还要在落款的地方,醒目地写下——“奉旨填词柳三变”(柳永原名柳三变)!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和皇帝的公案,简直让人啼笑皆非。由此,柳永的词流传更广,覆盖面也更大,皇帝的金字招牌倒是为柳永打了一场免费的广告。

那个时候,哪个歌妓能得到柳永的词来唱,必定身价倍增。柳永丝毫不吝惜笔墨,用饱蘸深情的笔,给莺莺燕燕们写各种情歌,从相思相守到相惜分别,写得哀伤婉转,细腻流畅。很多歌妓都被他词中的感情所打动,由此爱上了柳永。其中最著名的就算是《众名妓春风吊柳七》中柳永与谢玉英的一段感情。

据说谢玉英当年在青楼卖唱,特别喜欢唱柳永的词。虽然没见过柳永,但还是忍不住用蝇头小楷抄了很多柳永的词。后来得遇柳永,二人十分投缘,都有相见恨晚之感。于是,谢玉英发誓为了柳永不再接客,柳永也保证自己永不变心。后来柳永到余杭任职,一年后回来找她发现竟不在家,原来是去陪客游玩了。柳永心绪郁结,丢下一首词就离开了。

近日书来,寒暄而已,苦没忉忉言语。便认得听人教当,拟把前言轻负。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词赋。试与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

《击梧桐》

谢玉英回来后,发现柳永竟然真的回来找她,又读了柳永写下的词,心生惭愧,于是到处打听柳永的去处。本来,以身相许乃“青楼惯技”,柳永又是著名的词人,谢玉英当年虽然许诺等柳永,但心里必定没有谱。想不到柳永情真意切,竟然真的找上门来。

谢玉英随后打听到柳永的下落,变卖家当,火速赶往东京名妓陈师师的家找柳永。二人一见,冰释前嫌,乃重修旧好。此后,谢玉英住在陈师师家的东院,再不接客,即便柳永落宿其他妓女那边,她也毫不干涉。陈师师也不吃醋,几个人恩恩爱爱,竟过着比别家夫妻更安稳幸福的生活。古代男子,三妻四妾,明媒正娶尚且争风吃醋,搞得男人焦头烂额。但这柳永,不但妥善处理了歌妓间的关系,而且能令姐妹们彼此扶持,和睦共处,真是古今一大奇观。

不过,这柳永的奇闻怪事虽多,但归根结底还是源于一个“情”字。无论是落榜后的吐槽还是定情后的认真,都源于真切地表达自己的感情。从“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的离愁别恨,到“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热烈赞颂,柳永的词里涌动的都是真挚的感情。他不隐瞒自己的喜好,也不压抑自己的感情,他爱便是爱,恨便是恨。在表演性那么浓厚的青楼里,逢场作戏是人与人最熟悉的关系和感情。但在柳永的眼里,在他的笔下,那些歌妓如此可爱,与平常人家的姑娘媳妇儿并无不同。贫困潦倒和屡考不中,让柳永更懂得尊重她们,也能更深地理解她们。在一首首抒发感情的词作里,没有丝毫的玩弄、嘲笑,甚至戏谑。他珍惜别人的感情,同情别人的难处。因此,柳永得到了很多青楼女子的拥戴。甚至死后无钱安葬,都是妓女们解囊相助,凑足了他的安葬费。而才艺双绝的谢玉英因柳永之死哀伤过度,不久也过世了,被埋葬在柳永的墓旁。从此,陪伴他的,是生前身后的香艳往事,和千年之后依然动人的缕缕词香。

值得关注的是,后人对柳永的认识大多停留在“婉约词宗”上,但柳永的另一些词气势开阔、意境疏朗,颇有些壮美的味道。其中较为著名的就是《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八声甘州》

该词起笔便是壮阔的秋景,一句“潇潇暮雨洒江天”托出了秋天清冷的味道。加上霜风、关河、残楼,红衰翠减,真是一派萧索。尤其是上片的最后一句,江水滚滚无语东流,真是说不尽的落寞与惆怅。

转到下片,词人道出了引发浓浓愁绪的诱因,便是古代学子们经常遇到的问题:思乡。古人寒窗苦读就为进京赶考,常常一离开家便是几年光景。那个时候交通不便利,出行时间很长,所以考完试常常留下来等放榜。然后落第的还想复读,高中的要远赴出任,很多时候就这样一年年留在异乡。“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其实都存在这样的问题。柳永更是这样,他屡考不中,长期羁留在外,心里是非常想念故乡的,所以他说“不忍登高临远”,因为故乡缥缈,山长水远,自己想念起来便归思难收。有时候人也会怀疑自己,这么多年在外苦苦漂泊逗留,到底所为何事,是否值得?这样的叩问还没结束,笔锋一转又写起家里的妻子。

柳永没有直接写佳人多么想我,多么爱我,而是透过自己的角度去揣度可能发生的情状。他料想,妻子妆楼凝望,是不是每次看到有归舟都会误以为我回家了呢?而转过来说,她又怎么知道,我此时也是倚着栏杆,正在想着她呢?结尾起伏婉转,韵味无穷。该词写作视角独特,既有深情也有浓愁,属于“思乡”类诗词中的经典之作,也算是柳永作品中意境高远的一类。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词,柳永才从婉约的格局中跳脱出来,让后世能够在他佯装浪荡不羁情色充沛的五彩生活里,隐约看出他内心若隐若现的苦闷与失落,还有那藏匿在秋天里的萧索与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