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死之星:中非共和国
他用带点腔调的英文说道:“在我们的社会传统中,钻石根本没有地位。我们开矿,纯粹是为了赚钱。我们想要努力工作,美国梦嘛。钻石成了我们自以为需要缴交的入场费。”
“他们早上才刚过河。”这人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石头。
他把石头排摆在中庭的桌子上。这些看起来快要融化了的石头,黄兮兮的犹如刚被喷灯烤过。我拿起一颗石头想借着阳光看透。一旁的走私者和他的三位朋友也正仔细端详着我。
屋主说:“动作快点!等警察进来,我们就会被关进牢里。”这个念头勾起了他一个隐晦的微笑。河谷的另一边,鸟儿在某栋政府机关大楼的破窗框上栖息。
走私者看着我玩弄石头。他以法文和朋友说了一些话后,其中一人的手用快速的节奏敲打手机底部,另一人的眼光则扫过敞向河谷的大门。天气相当热,这人却身穿夹克,用手指翻弄着夹克下摆。
“这些是你从刚果买来的?”我问。
“今天。”他回答。乘着一艘划往班吉的独木舟。矿坑在数百公里之外,一条通往丛林的路上。我重新把目光放在这颗暗淡的黄色八体石上,想象着它的来历,假装自己很懂这个东西。
“他怀疑你真正的身份。”屋主说。
走私者把石头放在一张纸钞正中央,小心翼翼卷成一个方块,接着小方块就消失在他的口袋中。他们四个人全直视着我的眼睛。
“在这些石头的出土处,还有更多吗?”我问。
他们告诉我:“噢,当然有。有好几百个、好几千个。”
问题是:我要买吗?
钻石从哪儿来?
不要。这辈子我只买过一颗。那是三年前的加利福尼亚州,在一片用氨水清洗过的玻璃柜上。当时的我正准备向女友安妮求婚,心中满溢着浓浓爱意。站在柜台后的亚洲女子杰奎琳,从一个个马尼拉纸封中倒出一颗颗钻石,排成列让我挑选。我用一只珠宝商专用的放大镜细细审视所有钻石,好像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似的,耳朵里听着杰奎琳对每颗钻石相关价值的解说。她给我看有棱有角的小小心钻,一颗颗群聚着坐在有如花托的底座上。
其中有颗比1克拉大一点点的钻石,瑕疵看起来似乎要比其他更大些。双方在价格上讨价还价一阵子后我才决定买下。杰奎琳要把这颗钻石嵌在一个蒂芙尼的戒座上,约定一周之后再取。钻石高高立在圆戒的黄金托座上,像个站在讲道坛上的牧师。我赞叹着这颗钻石的光芒,杰奎琳称之为“火彩”。拿到戒指的两个星期后,我在一处透过柏树空隙可以俯瞰金门大桥的峭壁上,把戒指交给安妮。在我大到足以了解女孩的特有之处后,那是我魂萦梦系的刹那。
“这钻石的产地在哪儿?”我这么问杰奎琳,其实只是想说些什么,因为私底下我对自己要开出一张生平最大额的支票感到不可思议。
“不晓得。”她回答。
“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知道?”我又问。
“应该没有,”她说,“可能是非洲吧。所有钻石都产自非洲。”
如果你真想知道钻石如何辗转来到美国,那么该去的地方叫作“中非共和国”。这个与海洋完全没有接壤的黄土色新月形国家,约莫得克萨斯州大小,地理上处于非洲大陆心脏位置。若在夜晚飞越中非共和国的高空,无疑像飞过一片完全漆黑的地毯,只有偶尔穿越林间的微弱炊火零星点缀其间。中非共和国没有交通信号灯,连1英里的铁轨都见不到,而在首都班吉城外,甚至根本没有电灯。这个国家穷到连政府都发不出薪水给公务人员,身穿制服的士兵一面向过路人伸手乞讨,一面用手摸着迷彩服下的肚子,表达饥饿之意。蝴蝶停驻在灰扑扑的路上以及宽阔的丛林叶上,某些当地人扯下蝴蝶五彩缤纷的翅膀,粘在纸上,当作艺术品换钱。
因强力胶而醺醉的孩子,穿着破破烂烂的凉鞋,在脏兮兮的班吉市中心区乞讨法郎。他们身上穿着西方慈善团体捐赠的T恤,衣服上常常留着强力胶块的污渍。孩子们在衣服上涂上强力胶,透过布料吸入。鞋油是另一种受到欢迎的麻醉品,当地人把鞋油当果酱涂在面包上,然后吃下肚子,追求迷醉的感觉。也有人将偷来的录音带置入装水的罐子里浸泡一个星期,这种自家酿造的东西能够带来怪异的幻象。有些街上的孩子在接近新面孔乞讨钱币的时候,会抓着自己的胯下。即使这个国家约七人之中就有一个艾滋病患者,但在这儿利用性交换金钱,依然是司空见惯的事。只不过钱并不尽然是最终的目标,有位法国教师曾这么对我说过,孩子需要关爱,在本能上也需要被触摸,性行为因此成为许多孩子得到触摸的唯一途径。
自从2003年3月最近一次一连串颠覆政府的武装暴动事件开始,中非共和国便禁止外国人进入。因此唯一合法进出这个国家的方式,只有每周一班从巴黎飞到此地的法国航空飞机。机上无可避免地满载着一小撮这个国家少数的统治阶级,也只有这些人才付得起机票费用。法国航空在每个星期天早上抵达降落,这对班吉城北区人民来说是一场混战。好几百辆计程车胡乱拉客、行李搬运工全挤到机场周边的围墙,看着旅客从这个世界走进另一个世界,从拥有空调、鹅肝、波尔多酒与《巴黎竞赛画报》的机舱,步入丰富的混沌之中。
附近的候机室有厚实的铁丝网与遮蔽窗子的破烂窗帘,室内是等着离开的旅客。他们受到如要人般的保护,与外界隔离。我后来才知道其中有些旅客的西装或运动夹克内层,几乎肯定藏着方便携带的财产。他们随身携带的财富相当于2000人的年薪总和,然而夹在衣服内却看不出有任何的凸起。
这全是因为中非共和国——一个腐败、贫困,而且几乎为世界所遗忘的国家——始终是非洲大陆将来路不明的钻石化暗为明,走私到其他合法市场的最佳地点之一。
我来这儿,就是为了要亲眼见识这个过程。
血的历史
这里没有幸福的历史。至少从基督降世的前五百年开始,这个地区的人民就一直生活在原始的农村环境中。17世纪时,奴隶搜捕行为猖獗,以致此地成为今日非洲大陆上人口最稀少的区域之一。自北迁移而来的阿拉伯盗匪俘虏整个部落的人民后,卖给落脚在海岸边、后又迁移至开罗较高建筑里的奴隶贩子。如果还能找到任何连贯的文献,许多美国黑人或许能追本溯源,发现自己祖先其实来自于好几个世纪前从这儿消失的村落。
19世纪80年代,法国人从埃及王手上抢下了这片地区,取名乌班吉-沙里(Oubangui-Chari),并规划为隶属法属赤道非洲之下的一个部门。法属赤道非洲拥有一大片殖民地产。法国人同时也在此建立了种植园形态的经济体系,并在河岸设立了摇摇欲坠的首都班吉,作为外销象牙与棉花到大西洋的运输地点。外销公司成了这片殖民地的实际统治者。1925年,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André Gide)访问此地时,称此地为“因少数既得利益者而形成的一处废墟”。当地成人被迫收割野生橡胶,当地孩童学习说法文,当局还鼓励他们忘记自己的桑戈母语。除此之外,法国人引进自己的烹调方式。在中非共和国某些极偏远的村落中,花几块法郎仍有可能换到炉火上烤出来的法国面包,只不过因没有遮掩,面包上往往沾满了炉火的黑灰。
20世纪50年代末期,独立运动席卷非洲,乌班吉-沙里成为最早脱离殖民统治的地区之一。第一任总统巴泰勒米·博甘达(Barthélémy Boganda)在1958年巩固了政权,试图在有如绿色网络的派系与村落之中建立民主国家,而这些人民除了语言和饥饿外,几乎没有其他相同之处。“中非共和国”这个国号一如结果般虚空。第一波长时间连续不断的武装政变在独立八年后出现,让-贝德尔·博卡萨将军与一帮军人控制了总统府后,开始积极进行这个国家的基础建设,顺便从中勠力扩增自己的财富。中非共和国内总共有375公里柏油路,大部分都是班吉城里坑坑洼洼的道路。其中一半都要归功于博卡萨主动提出的恼人的发展经费,也就是让法国人拿大把银子来换取铀,以供法国境内推行核计划。
博卡萨是个超级自大狂,即使拿20世纪非洲强人的超级自大标准来看,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设立了一个电视台转播自己的演讲,尽管当时全国大约只有40台电视机;他有17位妻子;信仰在伊斯兰教与基督教之间来回摆荡;他有件量身定制的超长军服,只为了能戴上所有他颁给自己的勋章。然而这些都还不够。博卡萨令那些拍马屁拍得最彻底的阿谀者都跌破眼镜的,是他竟然决定自封为“博卡萨皇帝一世”,并将这个闭锁的国家改名为中非帝国(Central African Empire)以匹配他的称号。
1977年12月4日,博卡萨加冕自己成王,盛大的典礼花掉这个国家三分之一国民生产总值。为了配合加冕典礼进行,当局不但砍倒数百棵挺立在班吉宽广大道两旁的杧果树,还强迫首都内为数不少的人民踏步走在一长列从比利时进口的骏马马队之后。马儿拖着一辆上面装饰着金色老鹰的古董车厢,车厢内坐着的是新上任的博卡萨皇帝。新皇帝身上那件加冕皇袍,缝制了200万颗小珍珠与水晶,重达32磅,差点让人忘了新皇帝的存在。头上戴的皇冠价值 200万美元,皇冠中央镶嵌着一颗如球形门把般的138克拉大钻石。
这颗钻石是个极为相称的象征,因为博卡萨就是靠着钻石的帮助才得到权势。他将自己国内发现的好几颗大钻石送给了他的密友与狩猎同伴,法国总统瓦莱里·吉斯卡尔·德斯坦就是其中一位。“收礼事件”被揭露后,法国总统颜面尽失。然而这件令人尴尬万分的事情相较于1979年冬天发生的事件,只是小巫见大巫。那年冬天,博卡萨下令国内所有学龄孩童都必须穿着制服,而班吉唯一的制服供应商老板恰巧是博卡萨的某位妻子。贫穷的孩子们(班吉城内几乎没有不穷的孩子)根本无法负担制服费用。有天,一群孩子朝皇帝坐车丢掷石块以示抗议。事后,气愤不已的博卡萨逮捕了大约100名孩童。这些孩子不论无辜或有罪都惨遭杀害,其中还有许多名孩子是博卡萨亲自动的手。孩子死后,博卡萨把他们的残肢断体冰在皇宫的冰箱里。
在同一个冰箱里,博卡萨还存放着其他尸体,是一些他肃清的政敌,据说博卡萨将这些人的大脑和心脏拿来做点心。悔恨不已的法国人,在累积了足够的沮丧后(尤其是在博卡萨自称曾数度在宴会上暗地里请法国总统德斯坦不经意地食用人肉之后),筹划了一场政变,试图解除这位皇帝的权力。在1986年的审判庭上,宫廷厨师的证词让吃人肉事件罪证确凿。博卡萨被判终身软禁于班吉一间小屋子里,大家对他的态度犹如对待动物园里一只上了年纪的狮子。他卒于1996年。
最近一次(独立后第九次)武装政变发生于2003年3月,推翻了安热-费利克斯·帕塔塞总统的政府。这位总统犯了一个大忌,那就是曾离开总统府前往喀麦隆进行短暂的旅行。除此之外,他还忘了在非洲保有权力的另外一条重要法则:一定要付薪水给人民。拒绝当免费工的军人不愿费力对抗叛军,因此整场政变过程,相对来说,几乎无人伤亡。总统府墙上的画像又换了,但其他几乎没有任何改变。我在中非共和国的时候,公仆即将进入第四个没有薪水可领的月份。财政部部长更宣布短期之内,政府不会支付任何费用,国库随之破产。法国人似乎早有预感,宣布在当地部署一支部队维持和平。配备着机关枪与火箭筒的军人,坐着吉普车在班吉城内巡视。2004年的除夕夜,中非共和国再次陷于大混乱的边缘,摇摇欲坠。
走私者的天堂
“听我说。有件事你必须要了解。钻石是个幻象,钻石是场梦。”约瑟夫·恩果泽一面这么说,一面后仰着椅子。以前这儿还有美国大使馆的时候,他是大使馆的经济官员,现在他试着靠钻石赚钱,不过有点时运不济。
我们在一家靠近班吉市中心的恰瑟斯餐厅吃晚餐,这儿很受法国派驻人员欢迎。餐厅名字意为“狩猎俱乐部”。恩果泽穿着色彩丰富的非洲衬衫配细直纹西装裤。
他用带点腔调的英文说道:“在我们的社会传统中,钻石根本没有地位。我们开矿,纯粹是为了赚钱。我们想要努力工作,美国梦嘛。钻石成了我们自以为需要缴交的入场费。”
恩果泽拥有一座小型矿坑,位于河底的一块沙床区,在班吉北部约80英里处。他发给手下十名员工的日薪相当于3美元。依照乡下的标准,这已经是最高薪资了。工人们把坑里的灰土铲出来过筛,让河水洗掉泥浆,然后全神贯注地找寻魔石的闪光。
“他们不是地质学家,但是他们知道该去哪儿开采。这些人懂得判读河床。”恩果泽说。
恩果泽的工人要寻找的东西,是大家所称的“冲积钻石”。这些藏身于死火山核心中的石头,经由每年夏季重击中非的暴风雨冲刷而出,是最容易被找到且最常被贩售的钻石。通常分布于离地表最深不超过5英尺之处,有些只需费点力、刷开地面几英寸沙,就可以轻松找到。没有人知道还有多少钻石藏在更深的地下。那些未被发现的石头也许可以一直不受骚扰,因为不论是重装设备、地质专家或营运资金,在这儿几乎都不存在。
尽管万事俱缺,这个国家的矿工每年还是设法在沙子里找到零售价相当于25亿美元的宝石原石。他们的铲子、筛子与汗水,让中非共和国成为世界上第十大钻石生产国。然而人民辛勤的努力,却只能换来少得可怜的薪资与又长又热的工作时日。至于他们的国家,则穷困到全国有三分之二人口陷在每日收入不足1美元的生活中。根据政府估计,这个国家90%的钻石都是由“技工”发掘。这儿所谓的技工,是用来称呼从乡下村庄里雇来的劳工。找钻石的工作又脏又悲惨。矿坑通常都在地下5英尺以内,然而这里地层松软不稳,墙面屡屡坍塌,多次造成矿工死亡。没有任何统计资料说明每年死于矿坑意外的人数,但几乎每名矿工都听过其他人死于这类意外的故事。尽管如此,对任何一个居住在非洲这个地区的人来说,挖钻石几乎是能够维持家计的唯一工作,是眼睛所见的事物当中,唯一实际的梦。
“钻石能让这个国家繁荣。”恩果泽说。他的开朗似乎坚定如山。舞台上的乐团开始用桑戈语演唱《她来时将绕过山峦》。我又要了一瓶啤酒,恩果泽则又点了一瓶芬达汽水。那天晚上稍早,他才给我看过他的矿场日志。每座矿场的经营者依法都必须记录这个称为销售记录的日志。那是一本小作文簿,黑白双色木纹封面,跟学生用来抄课文的簿子一模一样。恩果泽说矿场经营者必须手写记录:每颗钻石都得详列在右侧,另有栏位填入发现该颗钻石的矿工名字、发现地点、换算成克拉数的大小,以及采购经销商名称。在中非共和国,这些就是确定一颗钻石即将进入市场所需的一切资料。
我问他,如果矿工从别处弄来了一颗钻石呢?譬如从走私者的手上。
恩果泽缓缓地说:“理论上,这套制度行得通。但实际上,要执行非常困难。”
20世纪90年代末期,两件事情让中非共和国成了走私者的天堂:第一件事是乌班吉河对岸(刚果)爆发了激烈的内战,第二件事是愈来愈多的人领略到钻石——这个爱的永恒象征——其实要为集体谋杀事件负责。班吉是紧临前比利时殖民区以北的主要城市。这个殖民区域旧称扎伊尔,是约瑟夫·康拉德在《黑暗之心》中所描述的地方,“如此绝望、黑暗,人类思维无法推测,而对人类懦弱又如此无情”之处。1997年,长期掌权的独裁者蒙博托·塞塞·塞科逃离后,扎伊尔更名为刚果民主共和国。想要推翻新总统朗·卡比拉政权的叛军,只要入侵位于北部的钻石矿区,接着卖掉抢来的东西,即有能力购置步枪与手榴弹。同样,卡比拉也贩售自己国内广大的钻石矿产来与叛军作战。实际上,他建立了与三十年前支撑蒙博托完全相同的窃盗政权。
士兵往往都是不满12岁的孩子兵,屡屡自行到矿场工作,铲子成了战争工具,和俄罗斯冲锋枪一样重要。钻石矿场变成重要的军事目标,试图捍卫自己矿场的人有时会被钉死在树上。有人在深夜把一些钻石原石偷偷运到偏远的临时机场,不过更多的钻石被明目张胆地公开贩售到刚果(金)首都金沙萨(Kinshasa)的各个采购公司,再由这些采购商空运到欧洲各城。其中许多钻石最后辗转来到一栋邻近伦敦金融区的阴暗水泥建筑二楼。
那里是戴比尔斯联合矿业有限公司(De Beers Consolidated Mines,Ltd.)的销售营业处。戴比尔斯是世上最长寿的垄断企业之一,在殖民非洲全盛期由强人创立。这家公司通过限制市面钻石流通的数量来维持居高不下的价格,再以重炮连发的广告促销煽动需求。这么做的同时,公司头上绕着一圈天下无敌的光环,浑身则散发着几乎只属于皇家的自信。价值数百亿美元的钻石原石,以前都存放在公司地下金库内,而向戴比尔斯购货的批发商,也全是珠宝界最有权势的精英。其实戴比尔斯并不是如批评者所声称的邪恶帝国,我后来才知道,这家公司在堂皇的外表之下包藏着令人咋舌的无能。然而,戴比尔斯在今日的钻石业界,不但依然维持着某种程度的控制,而且是其他物产交易产业难以望其项背的境界。批评者指控戴比尔斯数年来始终对“戴在美国新娘手指上的宝石,其实都是由娃娃兵挖出来的”这个事实睁只眼,闭只眼。
钻石交易带来了一百多亿美元的资金,代价却是刚果(金)境内陷入暴力绝境。这些交易不但牵扯了七个国家,也和1998—2002年间,因饥馑、疾病与屠杀而死亡的两百多万人口有密切关联。尽管过程卑劣,然而以钻石为基石的财政在技术上却没有任何不法之处。更何况,这实在是桩非常赚钱的生意。因为非洲战争而出现的钻石高达全世界钻石贸易总额14%。大家无法将血钻石与干净的钻石分开,钻石业者其实也无意将两者分开。这些宝石一旦被运到比利时安特卫普或英国伦敦,就会像麦子被一视同仁全倒进堪萨斯州的某个谷仓中一般,全装入大宗贩售的袋子里。杰奎琳说得没错:就是没有办法弄清楚我未婚妻的戒指究竟来自何处。
善意封锁了中非共和国的命运。英国一个名为“全球证人”(Global Witness)的反贪污和提倡人权的非政府组织在1998年出版了一份惊人的报告,名为《暴戾的买卖》。这份报告揭露了钻石被毫无节制地用来支援非洲内战,特别是安哥拉前葡萄牙殖民时代的叛军安盟。另外,有关贩售钻石的塞拉利昂革命联合阵线事件也开始传开:这个组织里吸食大麻的士兵,为了阻止村民投票,挥着开山大刀砍掉了数千村民的手掌与手臂。“血钻石”三个字进入了西方世界的词汇中,戴比尔斯因蒙羞而关闭了在安哥拉的采购部门。
备感压力的南非与其他44个生产钻石的国家,仓促想出一个名为“金伯利流程”(the Kimberley Process)的计划,阻挡血钻石流通。每天飞进安特卫普的一批批宝石必须出具证明,证实出处并不是那些理论上正陷于战事的国家。钻石业对这套策略喝彩欢呼,全认为这个计划是朝着正确的方向跨进了一大步。然而人权组织却批评这个政策过于表面化,漏洞百出。其中一个问题是:中非共和国的首都班吉有六个采购代理商与一条直通安特卫普的管道,而从刚果(金)划独木舟十分钟即可抵达中非边境。
“表面上,政府想规范钻石交易的过程,让一切合法;但私底下,走私仍然存在。我可以把石头藏在嘴里,放在舌下。就这样,什么都查不到。”当我们坐在乌班吉河畔时,恩果泽这么告诉我。
走私的程度有多嚣张?当合法与走私数据放在一起比较时,合法生产与销售的数字几乎让人笑掉大牙。我之所以用“几乎”这两个字,是因为在某些军火商赚进相当可观利润的同时,也出现了许多死亡与折磨。中非共和国的矿坑一年最多能出产约50万克拉钻石,但以中非共和国为正式原产地之名,现身在安特卫普的钻石,在2000年的数量却几乎是50万克拉的两倍。要猜出多余的钻石来自何处,一点都不难。
中非共和国唯一民营的恩德克路卡广播电台(Radio Ndeke Luka)企划主管莱因哈德·莫泽说:“这是大家都不愿意承认的问题。在这儿,要走私钻石易如反掌。没有人知道真正的交易数量。”
这种地下的矿石流动情况,大家清楚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而且只有极短的一瞬间。那天早晨在中庭里,当我说无法购买他们的钻石后,那几个来自刚果(金)的人愤愤离开。同一天稍晚,我看到他们在一家钻石采购商的金属高墙外,这家采购商的办公室就在通往机场的路上。
又有三颗钻石滚进了美梦之海。
我也有过真正痛彻心扉的时刻,那种因为实在太心痛,所以希望能从记忆中永远抹掉的事情。其中包括了2月的那个星期二晚上,安妮把婚戒从手指上取下来还给我的那一刻。
我们当时在我的公寓里,坐在一张灰色沙发上,进行一连串痛苦讨论的最后一次,看看是否应该继续婚礼。订婚的最后三个月简直糟透了,满是疑虑与沉默。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的确做了正确的决定。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永远忘不了当安妮取下钻戒还给我时,她脸上的表情。我愣愣地盯着掌心中那只仍残存着她手指余温的戒指。
当安妮走出公寓时,我把戒指放回到原本的蓝盒子中,那种关起来会“咔”的响一声的戒指盒。我把盒子塞进书桌上层抽屉的角落,上面盖了些过期的电话账单,然后立刻喝个烂醉。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我每天晚上都打开盒子,只为了要看看这只戒指,每看一次就哭一次。
那个礼拜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看戒指一眼。
班吉的钻石采购商
采购商车库墙上的弹孔是革命留下的纪念品。这家采购商的财务主管用一种类似骄傲的神态向我指出这些弹孔。这里是最早遭到洗劫的地方之一。“干什么,你以为比你早来的那些人全都空手离开吗?”他如此质问第十二批开枪进入办公室的抢匪。这家公司还算幸运。在六家拥有国家许可的采购商中,有一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办公室烧成灰。
这家采购商是班吉城内防御设备最严密的建筑物之一,位于总统府外,很像殖民地时期的环境。高高的墙外,是一条丢满垃圾、爬满小乞丐的灰扑扑的街道,但高墙内却是一座细心维护的花园、一个卫星电视天线,还有一辆路虎越野车。早期前门上有个大型的钻石图解,不过后来重新油漆过,目的在于遮掩这里真正的生意与内部的财富。可惜在班吉城内,此地的真实身份并不是什么秘密。班吉是通往安特卫普管道的入口,实际上,中非共和国所有钻石都经这儿流入西方市场。
在我们谈了约半个小时后,这名财务主管说:“听着,我老实告诉你,我来这儿不是为了要帮助这个国家。我来这儿不是为了要盖医院。我大可以这么说,可是我不是那样的骗子。我来这儿是为了做生意,就这么简单。我真的认为政府应该停止付钱给那些小贼,他们应该把钱投入学校或医院。当你看到这儿的凄惨状况,以及不管在哪儿,人民都没有薪水可领的时候,你真的是心都碎了。全世界都坚信钻石采购商的利润高得吓死人,可是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们在这儿得像疯了一样地奋斗,老兄。我们必须忍受许多令人极不爽的苦差事来赚钱。”
当他觉得和我说话感到相当自在后,从腰带上拔出了一把贝瑞塔手枪,若无其事的态度就像挥开一只苍蝇,他要展现下次趁火打劫之徒在武装政变期间上门时,将面对的欢迎方式。除此之外,他几乎是用同样无关痛痒的态度掏出了不久前买下的一颗未经雕琢的钻石。27克拉的石头,几乎和熟透的大蓝莓一样大。花了多少钱?大概52,000美元。我一面心不在焉地把玩着这颗钻石,一面问钻石非法进出这个国家的过程。他立即采取了自保的说法,但也爽快承认了这种做法在这儿相当普遍。
“我不会从不认识的人那儿买钻石,任何一行都有好有坏。不过我们在这个不安定的地方建立起这些公司,是非常冒险的事。走私就是走私。”他说。
毫无疑问的,数百年来,走私始终是钻石业的一个特色。在小地方,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挪移大笔金钱——世上几乎没有比钻石更贵的矿藏了。这是钻石独一无二的特性,却也是诅咒。这正是暴力与欺瞒为何总是如影随形般不断尾随钻石的原因。身体有太多可以藏匿钻石的地方了。欧洲的最早期钻石业翘楚之一让-巴蒂斯特·塔韦尼耶,在1665年旅行至印度,就他观察到的当地矿工状况提出这样的报告:“他们薪资微薄的程度已经到了他们在沙中寻找钻石时,只要有机会就会把钻石藏起来,而不显露出任何表情或犹豫。他们除了遮掩私处的衣物外,全身赤裸,却机警地想出将钻石吞下肚的藏匿方法。”
我想知道中非共和国当今的走私问题是怎么发生的。
财务主管取走了我手中蓝莓大小的钻石,然后举起钻石,用一种我无法判读的眼神盯着我看。
“把这个塞进你的屁股里,你就可以带着屁股里的50万美元走出这个国家。六颗石头,也不过等于一小坨屎。把石头卖给黑帮。去看看电视,老兄。那就是真实世界里发生的情况……只要价钱对,你总会找到人为你上刀山下油锅。”他说。
警察局惊魂记
在中非共和国,想看到一颗合法钻石,要比看到一颗非法钻石困难得多。我造访了矿业部,这个政府部门位于一栋造型像汽车旅馆的建筑物中,周遭是一座灰尘弥漫的庭院。我询问该部门的一位资深副部长西里亚克·贡达是否可在那一周参观某个钻石生产区。他是位亲切又会说英文的副部长。
“当然可以安排”,这是我得到的答案。这儿有两大矿区,两个区域都在宽广的河谷旁,而且都从班吉出发,搭车一天即可来回。唯一的小问题是外国人依法不得进入这些区域。我需要一张许可证以及一封部长出具的同意函,这两样东西要花费200美元,而且只收美元现钞。
“我并不想买钻石,我也不要挖钻石。我只想看看钻石从哪儿来。”我说。
“了解,”西里亚克回答,“不过200美元就是费用。只收现金。”
“我不打算付钱。”我说,思忖着不晓得这是真的费用,还是一种披了羊皮的贿赂金。
“很抱歉,这是规定。”西里亚克说。
“会有什么大不了的秘密?”我心想。钻石是支撑中非共和国那个小小经济体的矿石。这个国家60%的出口收入都来自钻石,但合法钻石的比例略多于50%。难道他们不愿意夸示合法钻石吗?在通讯部,我已经从日渐羞涩的钱袋中掏了130美元换取帕尔费·孟巴耶部长亲签的采访证。尽管通讯部办公室总共只有两层楼,而且空无一旗的旗杆向旁边倾斜得离谱,但照理说,孟巴耶应该是2003年让新政府掌权的武装暴动幕后要角之一。可惜这儿的部门不但各自为政,更视外界的任何需求为制造更多文件以及收取更多费用的机会。法国人在中非共和国留下的法国传统,其中之一就是谨遵政府处理程序,不论政府多么靠不住,也不论程序多么多余。
我恼怒地离开了矿业部后,沿着波干达大道(Avenue Boganda)走,路边排水沟里全是垃圾与久积的灰水,黏稠程度几乎等同于胶质。摊贩为了维持平衡,把三夹板架在轮胎之上,板子上贩售的商品有闹钟、手机套、塑胶娃娃以及熟羊肉。到处都弥漫着哈麦丹风(harmataan),那是一种由草原上的烟与撒哈拉沙漠吹来的沙所混合而成的烟雾,夹带的微尘每年冬天都在空中滞留不去。主要圆环入口有个木制希腊拱门,是博卡萨时代留下的遗物。我走下拱门,爬上一个坡度很小的山丘,眼前出现了20世纪60年代总统府的高门,在这儿右转可以回到下榻的旅馆。
我在宽广的柏油大道(那是班吉当前最平坦的一条路)上走了好几步后,突然发现身后所发出的法文怒吼声,对象竟然是我。
我回过身。一名穿着白色西装的男子对我挥动着一张封在塑胶套里的手写文件,上面还盖了官印。我花了两分钟才弄清楚“警察”(gendarme)这个法文名词,而对方这时也才弄清楚我的法文很差。“你的护照。”他用英文对我说。我把护照递给他。“跟我来。”他边说边拉住我的手臂,把我带进总统府大门内。“有什么问题吗?”我问,尽力保持若无其事的音调。对方没有回答。他的后脑勺有撮儿几乎呈现全圆形的白发。我们走上一条绿色的步道,又爬了几级阶梯,进入一间竖立着大理石圆柱的正式接待室,屋顶挂了盏水晶灯,远处墙上还有博齐泽总统的大幅油画。显然这是博齐泽总统的来宾接待室,但室内的电灯有点问题,灯光闪烁不定,屋内也因此随之在光明与微暗间游移。我坐在一张皮椅上张望,那位穿着西装的警察愤愤地向另一名警察比手画脚后又指指我。接着两名警察都不见踪影。
五分钟后,我被带到警察局大门外,他们要我贴着一堵灰泥墙站立。我身边是个长方形的洞,电灯开关已被拔掉。“你以为你在做什么?”一名警察用不流利的英文这么问我。“我不晓得。”我回答。他耸耸肩,然后转身离开。
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刚刚拒绝支付费用给矿业部。这有什么问题吗?还是他们发现了前一天我曾在市郊的某个中庭里出现,一名走私者和他的朋友试图向我抛售三颗来自刚果(金)的钻石?那可是一年的牢狱之灾呢!
头上有圈白发的男人从一间房门衬了垫子的办公室中走出来。他像殡葬业从业者般和我握手,并用慎重的英文对我说:“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告辞。”然后首次堆出笑容,露出牙齿。另一名警察拉起了我的手臂,和两名穿着迷彩服的军人把我带出警察局,穿过路边市集噼啪震响的班吉街道。街上有几个摊贩盯着我瞧。
“你可以告诉我,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吗?”我问,而且再次用自己能挤出的最友善的声调。沉默是我得到的回答。
四个人向南朝着乌班吉河港前进。那座港口是法国人在19世纪 80年代建造的,为的是让棉花与钻石顺流而下至大西洋。现在看起来像是已遭弃用数十载,港口前有个上了闩的蓝色大门,门口有士兵站岗。
“我们为什么要进港?”我问我的护卫,但他们只是不耐烦地招手要我继续向前走。穿过水泥柏油碎石路后,绕过一栋两层楼仓库,后面有扇宽度足以让大型货物进入的栅门,我被领进一间昏暗的房间内。天花板上垂着坏了的电灯泡。
我身后的两名军人把步枪从肩上取下,若无其事地拿在手上,但是枪口却隐约指着我的膝盖范围。
“你要我进去吗?”我问。遭到逮捕后,我一直到这时才真正感到害怕,我发现自己的手开始颤抖,脑海里浮现出了即时处决以及河葬的情形。他们一定是发现了我曾与钻石走私犯见过面。
警察催我前进,我们走进货物堆放的地方,再经过一条黑暗的长廊以及好几间房间。那些房间里都是垃圾,天花板上也都挂着松散的电线。
尽管整件事令人啼笑皆非(因为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但我仍感到全身抽搐,特别是背部。如果他们要毫无预警地枪杀我,会是在这儿吗?还是他们会先跟我谈一谈,让我了解状况后,再要我转身面对那些武器?
士兵把我带到一段水泥阶梯前,示意我向上爬。到了二楼,又有人带我进入一间阴暗的办公室内,门上的指示牌宣称这儿是“警察事务局”。坐在办公桌后的男子有着一双沾着黏稠分泌物的眼睛和一张艾滋病患者的凹陷脸颊,他的英文结结巴巴,不过还是比我的法文强多了。他要知道我下榻何处、为谁工作、我母亲的姓名,以及我为何在总统府前走动。
“总统府?”我摸不着头脑。
“那条路禁止通行,那儿有告示牌。”他回答。
“很抱歉,我没有看到。”我说。
在出发前往非洲之前,有位朋友给了我一个救急工具,我原来根本不打算使用:那是写在偷来的《时代》杂志信纸上的一封信,信中解释我不但是个有任务在身的作者,还告知看信人要“竭力善待”。签名者是个根本不存在的“国际部编辑泰德·萧”。当然,这封信真正要传达给读信者的信息是:“这家伙的朋友很有办法,所以请不要杀害他。”我相信《时代》杂志会原谅我为了应付危急状况而犯下的小小伪造文书之罪。一直以来,我打心眼儿里喜欢阅读《时代》。
我掏出信给事务官看。他研究了好几分钟,眼睛不时朝我这儿瞄过来,似乎想在那封信夸大不实的证词以及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之间,取得某种协调。
“幸好你没有拍照。”他最后这么说。
我被交给另一名警官,这次护卫我的是个稳稳把俄制冲锋枪背在肩后的警卫。那位警官要我坐在他办公桌前的椅子上,然后开始用法文填写一份很长的文件。这将是我的“自白书”,他这么向我解释。在一堆我看不懂的字句之间,我见到了自己的姓名、生日、旅馆房号以及父母姓名。在那位警官身后,透过一扇脏兮兮的百叶窗可以看见乌班吉河河景。这条河现在就像迈阿密一样遥远。独木舟上的渔人划向刚果河岸边。不晓得他们独木舟上载的是什么。我想起了已分手的未婚妻安妮,也想起了曾送给她的戒指。她的钻石是否也曾穿越这条河,进入同一间实际上是警察局的黑暗仓库的阴影中?
当然,这全是将中非共和国拟人化的想象:这个政府过度沉迷于捍卫自己的权位以及克服反游击战计划,根本无暇顾及走私活动。在这个世界里,游客走在总统府墙外的问题,要比非法购买来自刚果(金)钻石的问题严重多了。除了语言、面包、寥寥几个衰败的军事基地,以及只顾茅舍而无视江山这种食古不化的司法系统外,法国人几乎没有为这个国家留下任何东西。一如恩果泽拿给我看的钻石登记簿:如此轻易以梦游般的行为虚应了事、如此无视于真正发生的事件。在这间以如此谨慎的态度来表现如此无效率状况的执法所附近,一片广大的原始无政府状态正在吱吱窜叫。
一个钟头后,这位警官终于把以法文仔细书写完成的“自白书”放在我面前。整整三大页。他递给我一支笔。
“我不知道内容写的是什么,”我请一个穿着T恤的男孩这么告诉他,这个男孩懂一点英文,“我看不懂。”
“他说你必须在上面签名。”男孩告诉我。
我注视着这位警官,然后摇摇头,完全无惧于被枪杀的可能性。如果真的该死,我早就死了,看来,那封《时代》杂志的信应该让事情缓和了许多。我或许要面对一场牢狱之灾或狮子大开口的贿款,但不管哪一样,都比在一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情的“自白书”上签字好多了。
“他说你一定要签名。”男孩又说了一遍。
我带着歉意耸耸肩,然后摇摇头,没有其他动作。那位警官用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眼神看着我,然后隔着桌子把护照丢过来,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对我说话,不过我知道他是要我滚出去。我立刻照办。
和安妮分手一个月后,我搬回位于亚利桑那州的老家,在当地报社找到了一份记者的工作。安妮和我通过电话,维持了几个礼拜相当小心翼翼的友谊。那之后,她不再接我的电话了。
我不甚积极地打听卖掉安妮那颗钻石的最好方式。后来也不了了之。我仍想留住那只戒指,至于原因为何,我也说不清楚。然而同时,我却又无法容忍把戒指摆在身边。我把戒指放进一个银质的马丁尼调酒瓶中,然后把调酒瓶放到祖母家。“我可以把这个留在这儿吗?”我一面满不在乎地问,一面把调酒瓶放到祖母的壁炉台上,挤在其他小摆饰当中。“当然可以。”祖母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并不想告诉她瓶子里装的是什么。
半年过去了。原定的结婚日6月16日也来了又去。那天我待在大峡谷谷底,当应该举行婚礼的那刻来临时,我坐在一块岩壁的阴影之下。我将高声赞颂你的统治,所有树木都将应和,回音盘绕不去。那年夏天,每夜梦里几乎都有安妮的身影。在陌生人脸上,我也看得到她。
9月的某个晚上,梦境开始消退,我照例在周一晚上到祖母家陪她吃饭。这段时间,与祖母共餐时,我通常不会去看壁炉台上的马丁尼调酒瓶,我总试着视而不见。但不知道什么原因,那天晚上,我朝壁炉台上瞄了一眼。
没看到调酒瓶。那只调酒瓶不见了。
“我放在那儿的马丁尼调酒瓶到哪儿去了?”我问。
“噢,那是你的啊?”祖母回问,“我还在想那是谁的呢!我把它挪到客厅去了。”
我去客厅取调酒瓶,新的位置是在一盆嵌进石墙中的室内植物之上。我小时候觉得可以那样嵌进石墙真的很神奇。我拧开瓶子。里面空无一物。
“你知道里面有个蓝盒子吗?”我大声问祖母。嘴里的口水因紧张而黏成了糊。
“那是诺妮送我的礼物,”她指的是一位最近才过世的家族至交,“她那时开始把自己的假首饰送人。我不想说‘不要’,那会让她难过。”
“那个盒子呢?”我问,“里面有个戒指。”
“我送人了,”祖母回答,“前几天捐给圣保罗堂了。”
这时,我叔叔弗雷德插了进来。“还没拿走,那家伙应该是明天才来拿。是星期二。”接着走进另外一个房间,拿出一个小蓝盒子来。“这是你在找的东西吗?”
安妮的戒指安坐在盒子里,钻石也四平八稳地立在戒座上。这是她在离开后,我第一次正视这只戒指。我觉得自己快吐了。
我向祖母坦言这场大惊小怪的原委。戒指并不是诺妮的,那原属于已经分手的未婚妻,我一直都不想提起:我把戒指放在祖母家,只因为在我身边会让我悲不可抑。我一点都不怪祖母差点把戒指弄丢,因为没有把来龙去脉说清楚是我的错。但是那晚我难过得食不下咽,而且必须立刻告辞。就这样,我开车离开。
钻石梦,一场空
“你要注意那些单独离开去上大号的人。”穿着蓝色棒球紧身运动衣的人这么对我说。他只贩售手机的变压器电线,货架是路旁一个小木台。
“他们才是试图偷钻石的人。这些人会把钻石吞下肚,然后一天以后再把钻石拉出来。他们在自己的粪堆里扒寻钻石。”他还示范这些动作给我看,在手掌中仔细用手指撩拨。
这个人的名字是贝因维纳·叶巴纳,28岁,曾是个纳格巴塔(nagbata),也就是钻石工,家乡在卡诺,不过他绝对没有把钻石拉在自己的手掌中。如果他曾这么做过,今天可能就不会在波干达大道上,紧邻着一个阴沟贩售变电器了。他告诉我他如何从父亲留下的小钻石坑一夜致富,又一夜把家产败光。
“工作非常辛苦,你必须心无旁骛,你要有自制力。坑里有大富,却也有大险。我有过金山银山,但不知道该拿这些金银做什么。我把钱全花在老婆身上,”他指的是自己的女朋友,“还有酒。还有其他的东西。不过我不记得钱都去哪儿了。”
叶巴纳的财富在神奇的某一天就这么到来,他在放入河水中洗冲的筛子里,看到一颗钻石毫不起眼地闪了闪。他从矿坑中亲自把挖出来的土拖到2公里外的河里,这趟路让两条手臂如火炽烤,不过那一刻,疼痛一点都不重要。那晚,大家举办了盛大的派对,叶巴纳喝到烂醉。钻石送到收钻者手上,后者支付了叶巴纳技术费。从没有人告诉叶巴纳那颗钻石在采购商那儿的价格(非洲村落的矿工常常抱怨这种情况),但叶巴纳还是拿到了相当丰厚的发现费,然后开始把这些钱败光。
当然,这种情况让他进入挖到矿后即陷入荒唐生活的典型年轻人之列。娼妓与酒馆紧跟在矿区营地之后,一定有其理由;而小货车商之所以在炼矿处提供如此轻松的贷款额度,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事。“在矿工身上挖矿”一直都是个比挖矿更高明的打算,而且非洲绝对不是唯一这么做的地方。年轻与铲子这两样东西的结合,在天底下任何地方都适合财富管理。叶巴纳的金山银山,像夏日一场猴面包树下的白日梦,来了又逝。
叶巴纳的钻石,这么说吧,并没有恒久远。
“当我回顾那段过去,我知道自己还没有真正得到好东西。一个人必须凭借着信仰工作,不然一切都是空。”叶巴纳对我说。一场空、一个幻象、一段梦,是中非共和国人民用来描述那些地底钻石的语汇。千千万万的钻石藏在沙里,也藏在鬼魅般的河床中,然而尽管用了上述词汇描述,这种小石头在班图人、巴亚卡人或其他部族的文化历史或精神传统上,其实一无是处。只不过这些小东西在白人眼中价值连城,而且他们愿意支付的酬金远高于其他矿石。外面的世界,事实上早就认清了这种小小碳块的纯价值不可能比内在的成分更精炼,也因此必须经过研磨、切割、市场企划、广告与温柔低语,让这些小碳块变成灯光下闪亮的宝石、传达拥有的标记,成为爱情和胜利的最高指标。就这样,中非共和国每天曲腰低头想要满足世人对这种石头的渴求,每年要送出100万克拉的钻石到比利时,其中半数是合法钻石。只不过当挖无可挖、钻石全飞出国的那天,这个国家还剩下什么可以展示?
前进矿区之路
我告诉我的翻译亚里克西:“我想看矿坑。可以吗?”
他回答:“非常难。交通费用非常昂贵,路上有土匪。除此之外,进入矿区需要许可证。”
“别担心那个。”我这么对他说。
亚里克西之前是班吉大学的研究生,直到指导教授辞职,而其他教授也都没有意愿接手指导他的论文为止。他要独立抚养三个孩子。他告诉我他妻子在前一年跟着家乡村子里的巫医跑了。他像是短小版的马丁·路德·金博士,沉静的杏眼,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亚里克西狡猾地回答有时会让我发狂(似乎每两句话就会出现一句用“问题是”起头),不过后来我却相当欣赏他那属于偏僻乡间的睿智。
出发去看矿坑花了我许多时间,大家要讨价还价,还要和亚里克西的许多朋友在阳台上共饮啤酒。不过三天后,我们确实有了一辆丰田车,一天索价130美元,不含油费,但包括了一个惊喜:一名司机、一名轮班司机,还有一位亚里克西失业的亲戚,紧跟着我们要当“学徒”。为了这群劳工团的组合,我们有过短暂争执,不过后来决定不再白费力气。再怎么说,劳工团阵容愈大,我们这群人看起来愈重要,或许对土匪来说也愈不具吸引力。我们用一台借来的电脑,创作了一些看起来像官方文件的书面资料,并命名为任务命令。文件上用粗体字打上了“帕尔费·孟巴耶”。亚里克西还用法文在文件中组合出一段话,解释我们这群人是在“收集经济发展资讯”。
“这份文件要盖章,警察会处理。”他说。
警察真的盖了章。一行人在黎明前离开班吉市中心,没多久就来到了第一个检查哨,一路上大概会有二十个类似哨站。检查哨表面上的功用是防范附近乡间的军事活动,然而大家很快就弄清楚,设立哨站的真正目的,其实在于为负责驻守但身无分文的士兵提供某种薪资来源。这些检查哨通常只是两个桶子上横躺着一根竹竿。我后来才知道在中非共和国,“咖啡”是“贿赂警察”的暗语。一般来说,亚里克西在稍作交涉并支付一小笔咖啡费后,都能让士兵挥挥手放我们通行。没多久,我们那份令人质疑的任务命令上出现了通关的官方印章。“印章在这个国家非常重要。”亚里克西说。法国式程序继续留存,即使距管制严密的殖民统治时代已物换星移地经历了许多代。
班吉城外约12英里处,大伙碰到了麻烦。检查哨的一位警察大人要亚里克西支付更多的咖啡费。这名警察身穿普通的政府迷彩连身制服,装扮让人分不清是警察还是军人,不过他皱眉怒视所显现出来的权威,似乎足以让整个村子俯首称臣。我们不是唯一遇到麻烦的人。我看到他下令让人把我们后面的一辆破旧小面包车就地解体。除此之外,其他在田野工作的工人也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袋子里的物品被掏出来扔在路上。
经过半个小时的交涉,亚里克西仍无法让那名警察把漫天喊出的高价降下来。我走过去直接沟通。
“我们有通讯部部长的授权函。”我这么说。
“部长!谁是部长?”这位检查哨队长如此诘问,“他在他的冷气办公室里,我们在这儿风吹雨淋。”不过,他并没有正视我的眼睛。我看着旁边一名穿着穆斯林长袍的年迈工人,从那破面包车上走下来,被枪指着跪到了地上。士兵搜查他的口袋。
我掏出一本笔记簿。
“长官,您的大名是什么?”我问那位士兵,亚里克西露出高度紧张的神情。
我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我又问了一次,同时拿开圆珠笔的笔套。
“长官,您的大名?回到班吉后,我们会向帕尔费·孟巴耶报告。”
五分钟后,我们已经上路。柏油路很快变成了辙痕累累的土道。车子放慢速度开上一条架在小溪上的桥,桥是用市场里的木条绑在一起搭建的。光溜溜的孩子在水里向我们招手、叫喊。一开始我以为他们是用法文喊“你好”(bonjour),后来才晓得城外老百姓法文能达到流利程度的实在少之又少。那些孩子吼叫的词,其实是桑戈语的“马旧”(mahjoo),意思是“白人”,树丛里少见的奇观。
我们一路朝着乡间最基层地区前进。那儿是中非共和国真正且自古未曾变更的乡下地方。用竿子与泥巴建立起来的村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留存下来,比奴隶贩子、阿拉伯劫匪、传教士以及首都里遥远的争斗都来得长命。这些村庄在有如一千三百年前印加时代那种安静又不受注意的环境中,夹杂在猴面包树与波霍树(Poho)之间勉强维生。晨雾开始散去,水泥与炭灰合成的空心砖小屋景象,也已变成了滚滚尘土,丛林开始迫近。
钻石如何生成?
钻石是地表的异乡人。钻石真正的家在地球内部一块被称为地幔之处,那是块充满铁、硅酸盐与镁组成的化合物的糊状区域。这块区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在将近1094°C的高温下,不小心跑到这个区域的小小碳粒,慢慢结晶成了自然界目前所知最坚硬的东西。高温与地幔压力的重量把一层层的新碳压成了颗粒。这些新成形碳层的分子结构本质上具备坚不可摧的性质。钻石的每个碳原子都与四个围绕在旁的碳原子分享一个多出来的电子,彼此形成了一个紧密的立方体。这是化学界目前已知最坚固的原子组合形态。这样的组合无法存在于压力较低的地壳区,因为那儿的碳被压成了薄片形态的物质,称为石墨。地球内部只有在深度接近120英里处那个宛如地狱的铸造厂,才是钻石唯一的出生地,钻石的英文diamond源于希腊词汇adamas,意思是“不屈不挠的”。
钻石之所以会出现在人类的世界中,完全是因为远古火山的火山锥被风吹开。岩浆自地幔更深处喷出,夹带了崩落石块,其中包括有如火车头般蹿出的珍贵小碳石。熔岩与泥浆河打穿了地壳附近的硬石沟缝,直接喷入空中。如果岩浆流动速度够快(预估时速必须达到100英里),那么其中夹带的钻石在地表气体急速扩张的环境下,存留概率微乎其微。这就像美国太空总署太空舱需要完全精准的角度与速度,才能在不被烧成灰的情况下重回大气层内。如果岩浆移动速度过慢,钻石会在气体释放时被炸焦。因此,我们戴在手指与脖子上的钻石全是侥幸的存留者,都是最后赢得比赛的精子。
当古老火山成为死火山或被侵蚀殆尽时,当初熔岩河经过的垂直沟壑已硬化成了红萝卜形化石。这些插入地里的短匕,含有大量被称为角砾云橄岩(kimberlite)的灰绿色石头。一根根角砾云橄岩管一直是地质学家穷追猛找的大奖,然而只有在那些当初岩浆移动速度够快所留下的角砾云橄岩块之中,才找得到值钱的东西。在目前已知的6000根角砾云橄岩当中,只有不到12根的岩管具有“经济层面可行性”,意思是矿藏大到值得开采。然而这些数据对非洲钻石矿工而言,一点意义也没有。如果既没有卡车、钻凿机、滚轴、斜槽,也缺乏以严谨计划探勘角砾云橄岩所需的数千万美元资本,那么唯一的变通方式,就只有在那些从钻矿所在的火山口顺流至其他地方的河流中,寻找可能夹带着的小钻块。矿工只须在河床上挖个洞,把掏出来的河沙过筛,然后祝自己走运,而且最好是挡都挡不住的当头红运。
长久以来,钻石的出生始终是个谜。钻石内核(也就是地幔中的外来碳苗)究竟是如何跑到地幔中的?目前存在着三种解释。其一,碳用一种科学家还没有准确了解的方式,在地幔中自然生成。第二种说法认为地球某些海底在地层移动时,倾倒出大量淤泥和有机物质,这些东西穿过玄武岩地壳的斜角裂缝,辗转漂流进入地幔之中。其中数量极少的碳种子在这个向下沉沦的旅程中存留了下来,然后在时间洪流中,被层层极其牢固的结晶包围,一如牡蛎层层裹住一粒细沙成就了珍珠。
这个说法同时也暗示了钻石核心曾一度是个生命体——也许是一小块海草,也许是一小片三叶虫。榴辉岩钻石中所看到的碳同位素比率为负值,不但更坚定了大家对碳块生命体的联想,也提供了更具说服力的想法,认为人类和钻石其实源于同样的祖先。
1981年史密森学会的研究人员在试着用电锯锯开南极艾伦山(Allen Hills)挖出的一块陨石时,电锯叶片被弄坏,源于生命的碳块理论自此受到大家质疑。什么样的东西会把钢损坏到那种程度?结果一点都不夸张,陨石内发现了散含的细小钻石粒。科学家于是开始发展出另外一套理论,解释地幔中极其细微的小钻石粒出处,很可能是古代陨石砸落地球时所埋下:数十亿年前,来自遥远银河的巨石,带着星际间的乘客,砰然坠入还处于熔浆状态的地球表面,直落地狱。这个假设在六年后又得到了强而有力的支持,因为芝加哥大学的天文学家在用分光镜观察一颗爆炸的超新星时,发现了直径不到20埃的钻石。“看起来,似乎有必要为钻石新辟一个太阳系外的起源。”芝加哥研究者在1987年发表的报告中如此总结。这种小小的宝石曾在无垠的太空中悬浮,是一颗垂死星球所释放出来的物质。
在中非共和国要如何找到一小块星星?大家习惯的方式是做梦。
你有几克拉的梦?
我们来到了博达(Boda),这座小镇类似矿区补给中心。市场上的商店大多数都是穆斯林老板,贩售油灯以及巨袋的磨坊面粉。有间酒吧传来震天响的音乐,那儿的男人在中午就喝到烂醉。博达有几家采购商,外面围着高墙。有一条宽广的主街,横切过雨水注入的小河道,缓缓降入一条了无生气的小溪之中。博达让我联想到普莱瑟维尔、乌雷、帕克城,以及那些在19世纪内华达山脉与落基山脉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泛黄城市。
正当亚里克西在一家店里买香蕉与面包、司机哈萨在附近一家小摊子上喝着塑料杯中的咖啡时,我坐在绑在丰田车后的备用燃料桶上。这时有位穿着米色衬衫的男人走过来用法语对我说话。我很快就明白他是位警官,于是伸手去掏咖啡费。然而他并不是要索取咖啡费。这个人刚刚才在50英里外一座小镇接下了警察局局长的工作。他问我们可以让他搭便车吗?局长带着一只皮箱爬了上来,然后在车子后摊开一个泡沫塑料垫,顺势滑下和我们坐在一起,就像坐在浮筏上,抬头看着愈来愈暗的天空。
我们在半夜来到了隆巴耶河(Lombaye River)边。河太宽,木头无法搭桥。对岸有艘铁渡船,是渡河的唯一工具。两个住在附近的孩子自愿划着独木舟去解开渡船缆绳。他们说渡船虽然是公家财产,但对岸村子里有个男人却习惯把渡船锁起来留给自己用。渡船是过河的唯一办法。我给了两个孩子几块法郎后,蹲在河边等。耳朵里唯一听到的声音是渐行渐远的船桨打水声以及青蛙的破锣嗓。月光下,河面开阔得像湖面一样。这时,黑暗中对岸传来铿啷啷的捶铁声,两个孩子正在努力解开渡船缆绳。
没多久,河边出现另一辆车子加入我们的行列。那是一辆救护车,虽然只是台破旧不堪的老爷旅行车,车上却乘载了十多人。我走过去与一名乘客攀谈,他是个40岁上下的男子,裤子被扯破了,背心也脏兮兮的。他自我介绍是恩迪杰瓦·西尔文,是个纳格巴塔,搭便车要回矿区。他还说自己破产了,这辈子找到的最大钻石也不过只有4克拉。这种大小在美国零售商那儿随随便便就可以卖到5万美元的价格,足够让中非共和国三个家庭一辈子衣食无缺;但在这儿,他却连双好鞋都换不到。
我问他怎么知道钻石在哪儿,他回答在睡梦中寻找地图。这些梦境都是老祖先托给他的,老祖先会指点宝藏的途径。
“梦总是带来好消息。在梦境中,常常有人告诉我要和孩子们分享自己的食物。如果我做了好事,第二天就会找到一颗钻石。就算没找到,我的邻居也会因为我的梦而找到钻石。如果你梦中出现一道新的闪光,表示你应该会得到那道闪光。”西尔文这么说。
我问:“这种预言的梦有没有不灵验的时候?”
西尔文说没有。
“我会挖矿挖到进棺材为止。”正当铁渡船在一片铺天盖地的黑暗中从河对岸朝我们漂来时,他这么说。
当天晚上,我们睡在某座村子一栋破屋的地板上,我始终不知村名为何。抵达时,屋里有位善心妇人为我们准备了一碗碗咖喱羊肉。我睡得极不安稳,断断续续,并且开始做梦。动身前往非洲之前,我开始服用一种被称为美尔奎宁(mefloquine)的抗疟疾药,这种药的标签上有预知性的警告:“精神疾病方面的副作用”以及“栩栩如生的梦境”。曾到热带地区旅游的朋友也这样警告过我。有位在印度待了好几个月的朋友,告诉我他曾出现谋杀自己同行旅伴的怪异念头。他最后的结论是,如果早知道药物引发的化学反应如此令人不适,他根本不会踏上那趟旅程。我听到的其他反应则较为温和,然而出现逼真程度令人毛骨悚然的梦境,却是所有人共同的经验。
那天晚上,我从一池吓人的七彩泥泞中惊醒,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听到有人用压低了的沙哑声音说着法语。我扭头张望,但小屋里除了从缝隙渗进的月光外,什么都看不见。接着,约10英寸之外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红点。我发现是警察局局长,他正在用短波收音机收听《美国之音》。
第二天,我从一名较年轻矿工那儿听到了一个比纯钻石梦内容更丰富的梦境。这位名叫纳西斯·布雷德的23岁矿工,扛着一把铲子走在卡托普卡(Katopka)村附近的路上。他对我说,晚上造访他的预言梦境,并不全然是祖先所托。前一年,他梦到与一名富有的白人女子激情地翻云覆雨,第二天就挖到了一颗大克拉钻石。
“她开着一辆新车到我家。”他说。身旁的朋友大笑,但通过亚里克西转述故事给我听时,他却一点都不像在说笑。
“真是个好梦,我和神灵交欢。”他说。我问他最近有没有发现什么东西,他指指一个朋友。这位朋友掏出一个小小的硬纸板火柴盒,盒子上印着“拳击手”三个字。火柴盒内是一块惨淡的黄色碎石:一块被污染了的黯淡的半克拉小钻石。
“钻石充斥着神灵,力量非常强。如果钻石太大,人会发疯、死亡。”他说。
梦境与神灵。中非共和国目前的状况,就是出现了一整套全新的民间宗教。其实法国公司自19世纪80年代即开始在中非共和国的沙里挖钻石,然而从西部乡间大规模雇用人力投入技工式的挖矿,却一直要到对帝权闪炽的垂涎,变成了总统执着顽念的博卡萨时代才如火如荼般展开。总统已作古,但狂热却未亡殆。短短三十年间,钻石变成了乡间的经济体系。然而钻石所改变的,却不仅仅只是年轻人的梦想——也改变了文化本身。这些来自地幔的黄石头,以前几乎不为人知,在酿酿、孟巴卡、班明加、孟德强波或其他部族的典礼、宗教遗产中,甚至完全没有地位。然而现在,一整套神话却全奠基在这些黄石头令人不可捉摸的外表之上。
这些黄石头大多绕着死者神灵而转。
在凯特邦巴雷(Kate Bombale)小村附近,有一块突出于地表的黑石。黑石位于山丘顶端,在前往附近某矿坑的细长赭土径北边。“那里是钻石神灵居住之处。每次经过,我们都向这些神灵祈祷。”当我们在路上颠簸而行时,有人这么告诉我。
凯特邦巴雷村一共来了八个人与我同行,全挤在丰田车后座。这群人带我们远离道路,进入大草原之中,去看他们希冀找到俗世救赎之所。车子困难重重地驶过浓密的树丛,所经之处,紫花与小树枝纷纷跌落发间。这些男人全低下头。众所皆知,有时大蟒也会像这样从树上跌落。
最后,我们来到了一连串紧邻罗阿美河(Loame River)边的浅矿坑。有人提醒我南边高速公路旁有开挖的碎石采矿坑,那些临时性质的采石场又称为“借坑”。村子来的人说第一阶段的挖掘工作是由推土机执行,委托者是一名来自博达的穆斯林钻石采购商。剩下的工作则由村民接手,工具只有铲子与筛子。就像在加利福尼亚州淘金热潮中淘洗黄金的人,唯一的区别是,一百五十年前的美国人使用的工具要比这些人好多了。
57岁的矿坑主管扬戈·米歇尔在中非共和国已经算是耆老了。他站在2英尺深的矿坑底部告诉我:“我儿子就是在这个位置发现了一颗6克拉的钻石。我真是得意。如果成色能够再好些,我一定更得意。要如何分辨自己是不是找到了好石头——如果石头看起来像蜡烛,很好;如果颜色看起来像个瓶子,不好。”
我问扬戈他有什么梦,他说自己的梦境大多与鸡有关。
“神灵来到梦境之中,要求你做出奉献。我经常听到神灵要我买只白鸡和孩子们共享。钻石要在做好事之后才会出现。神灵接着说,‘我听到你的祈求了,我是你的祖父。’然后告诉我去哪儿挖钻石。”
他们带我来到河边,一名男子向我示范如何用木制器具筛选石头,寻找神奇的八面体。有首献给死者的歌,是大家在用筛板过筛时唱的。那是一首用低沉喉音咏唱的曲调:
我的祖先
若你们真的存在
因为工作,我知道你们真的存在
给我五克拉
十克拉
二十克拉
我站在河边,抬眼望着切割河岸上那一列凯特邦巴雷村的男子。他们位在体系繁大的生物链最底层——这儿是坠亡的星星与商业世界的接壤之处。在这些人与最终使用者之间,矗立着一座庞然大物,博达、班吉、安特卫普、孟买、伦敦、纽约与美国其他城市,都是其间一个个增值站。在这儿所获得大概200美元报酬的宝石,在阿尔伯克基商场零售价能够轻易变成4万美元。
这儿的人又饿又沮丧。来自博达购买钻石的商人,从来没有告诉过这些人他们的劳苦可以换来什么样的利润。他们心中虽有猜疑(而且猜测得非常正确),但却无力做任何事情,只能继续挖掘,希望找到大钻石。这儿的人也曾试图与国会中的成员商量,只不过得不到任何回应。
我问这些人,是否知道钻石在抵达欧洲与美国后,最后用于何处。他们说,不知道,一点儿概念也没有。
我说:“在美国,依照传统,男人在求婚时要送女人一颗钻石。”这些话引起一阵大笑。他们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事,认为这简直匪夷所思、荒谬透顶。他们通过亚里克西问我是不是在开玩笑,我向他们保证绝非戏言。
村里唯一一位改信伊斯兰教的穆斯林是巴约·阿诺,今年22岁,已经有两个孩子。他站在切割河岸上对着我微笑。他说:“在我们的世界里,钻石为村子带来财富。在美国,你们却用钻石买老婆,这表示你们比我们有钱多了。”
他的语气没有一丝挖苦或傲慢。他只是想表达诚挚(也许带些困惑)的欣羡,羡慕西方世界用他们已逝老祖先托梦指引的石头,创造出来的特别聘礼。
离开中非共和国前,我买了几张用蝴蝶翅膀制成的纸卡。这些翅膀排成了令人熟悉的形状——一个男人、一间茅屋、两只鸟、一棵树。卡片似乎就是这整个国家的投影,从活生生的昆虫身上扯下翅膀,去拼凑出根本不是昆虫的图像。这种卡片拥有某种美丽,但代价却是剧痛。
老实说,究竟是什么赋予了钻石坚硬又冷酷的美丽?不论这些石头是出自一颗死亡之星或某种浮游生物的生命,都没有差别。因为这些来自异世界的小碎块,除了是装盛着梦境的空洞牢笼,以及除了可以在其漠然外表上写下心中捉摸不定的希冀外,什么都不是。钻石能将一切存在点石成金,因为它一如这个世界:只要通过我们选择代表的意义,那么仅凭言语就能赋予存在。对于像约瑟夫·恩果泽这样的人,钻石是张通往中产阶级的车票,亮闪闪却难以掌握;对于刚果的屠夫而言,钻石是更多枪支的头期款;对博卡萨一类的狂人来说,钻石是不朽的荣耀憧憬;在凯特邦巴雷村的矿工心中,钻石代表着老祖先重新苏醒;而贝因维纳·叶巴纳所看到的钻石,却只不过是另一天除了树薯,还吃得下的一种东西。对我来说,钻石是凝结成了沉默哀愁的爱情、一颗像肿瘤般附着在心上的石头,代表了我埋藏起来的期冀与失败。我们全都注视着它,却只看得到点火的自己。
安妮愿意再次戴上这只戒指。时光荏苒,我俩重修旧好。我向她认错,错在爱她不够深,而她也原谅了我。我们一起坐在一张长宴会桌上,身边还有其他宾客。我们双手交握,天南地北地聊着,就好像两人之间从未出现过任何嫌隙。我不记得曾经历过如此全然的平静。婚戒在她手指上闪闪发光。
吃开胃菜时,我对她说:“安妮,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我想不起来我们是什么时候复合的。”
“我也想不起来。”她说。
“我连事情怎么发生的都不记得了。”我说。
然后,我决定这些小节都无关紧要。安妮和我又在一起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我一直吃着盘子里的辣椒,让宽恕与圆满的温暖流遍全身。可惜这种感觉并不持久。
再次停顿后,我说道:“安妮,我开始怀疑你不是真的。”
“别再想了。拜托别再想了。”她回答,并用那对我深爱的绿色眸子注视着我。
“你不是真的,对吗?”
她承认:“对,我不是真的。”
我知道自己只剩下几秒钟的时间了,我走过去拥她入怀,也抱住了正破碎幻灭成美尔奎宁的缕缕残梦。
那是一场熟睡与鲜明至极的疟疾梦境,我至少花了整整一分钟才完全清醒,弄清楚身在何处:孤零零一个人,头上罩着张开的马鬃布蚊帐纱。这儿是桑加河边,这儿是非洲。
[1]: 班吉(Bangui):中非共和国的首都。
[2]: 火彩(the firing):钻石较一般宝石具有更高的色散率,因此可以看到钻石呈现出彩虹光,即所谓的火彩。
[3]: 桑戈(Sango,又作Sangho):中非共和国的主要口头语言,约有500万人把这种语言当作第二语言。把桑戈语当作母语者主要是住在小镇里的人,约有40万人。桑戈语最早的使用者是湖岸商人,是以桑戈族(Sango Tribe)的语言为基调,再加上许多法国词汇的口头语言。
[4]: 让-贝德尔·博卡萨将军(General Jean-Bédel Bokassa, 1921—1996):又名Salah Eddine Ahmed Bakassa,中非共和国军权领袖,1966年开始掌权,直到1979年被推翻为止。
[5]: 中非共和国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只要能用武力占据总统府,就可以成为该国实际的领导人。
[6]: 瓦莱里·吉斯卡尔·德斯坦(Valéry Giscard d’Estaing):1926年生,1974年至1981年担任法国总统。
[7]: 安热-费利克斯·帕塔塞(Ange-Félix Patassé):1937年生,1993—2003年担任中非共和国总统。他是第一位被大家视为由公平选举所选出来的中非共和国总统,但该次选举是在众捐款国的压力下所促成的,而且是在联合国的协助之下完成的。1999年再借由选举当选总统,但2003年遭到叛军推翻,并被驱逐出境,目前流亡在多哥共和国(Togo)。
[8]: 乌班吉河(Oubangui River):中非共和国境内刚果河的主要支流,经班吉南流至刚果境内,也是中非共和国与刚果共和国之间部分的天然国界。刚果于1997年爆发内战。
[9]: 扎伊尔(Zaire):位于非洲中部,现名刚果民主共和国。扎伊尔共和国是1971年10月27日—1997年5月17日之间使用的国名,如今已不复存在,但仍有许多人沿用这个名字指称原来扎伊尔共和国的国土部分。
[10]: 蒙博托·塞塞·塞科(Mobuto Sese Seko, 1930—1997):全名Mobutu Sese Seko Nkuku Ngbendu wa Za Banga, 1965—1997年间的扎伊尔(后称刚果民主共和国)总统。在位期间恶整经济以及侵占财务与自然资源,让他的名字成为非洲“窃盗政权”(Kleptocracy)的同义词。
[11]: 朗·卡比拉(Laurent Kabila, 1939—2001):全名Laurent-Désiré Kabila, 1997年的刚果民主共和国总统,2001年遭暗杀身亡。
[12]: 安盟(UNITA):全名为安哥拉彻底独立全国联盟(the National Union for the Total Independence of Angola),简称安盟,由萨文比(Jonas Savimbi)创立,为安哥拉的政治党派,最早为反殖民统治的运动,1975年安哥拉脱离葡萄牙独立后,成为一股武装反叛势力,反抗安哥拉的共产党政府〔安哥拉人民解放运动(Popular Movement for the Liberation of Angola),简称“安人运”(MPLA)〕。接受过中国、美国与南非支持的安盟与接受苏联支援的“安人运”之间为期27年的内战,是“冷战”期间最广为人知的冲突之一。
[13]: 革命联合阵线(the Revolutionary United Front):简称RUF,是塞拉利昂一支创立于1991年,结束于2002年的武装叛军,后来发展成名为革命联合阵线党(the Revolutionary United Front Party)的政党,2007年,与全民国会党(the All People’s Congress)结合。
[14]: 让-巴蒂斯特·塔韦尼耶(Jean-Baptiste Tavernier, 1605—1689):生于巴黎,法国知名旅游家与珠宝商,是最早与印度贸易往来的商贾之一。1631年至1688年,六度前往印度与波斯,对宝石十分内行,又通晓多种语言,因宝石交易而致富。
[15]: 博齐泽总统(President Bozizé):全名François Bozizé Yangouvonda, 1946年生,原任中非共和国总统,2003年3月推翻前任总统政权后掌权,并于2005年在选举中胜出。2013年3月,叛军攻占总统府,博齐泽逃亡。
[16]: 出自16世纪英国诗人斯宾塞(Edmund Spenser)的《祝婚曲》(Epithalamion)中的两句。
[17]: 卡诺(Carnot):位于中非共和国西部。
[18]: “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是戴比尔斯的广告词。
[19]: 巴亚卡族(Bayaka)即现在的巴普努(Bapounou),或又名普努(Pounou),是非洲西南部加蓬共和国(Gabon)的四个主要部族之一,大多分布在加蓬内陆的山区与西南部的草原区。
[20]: 史密森学会(the Smithsonian Institute):美国教育与研究机构,同时下设多个博物馆,由美国政府资助、管理。该机构大多数的研究设施都位于华盛顿特区,每月出版名为《史密森》的期刊。
[21]: 埃(angstrom):单位名,一亿分之一厘米,即0.1纳米。数学符号为Å。
[22]: 普莱瑟维尔(Placerville):位于美国科罗拉多州(Colorado),最早是个矿区的临时营区,以圣米格尔河(San Miguel River)和李奥波溪(Leopard Creek)区的普莱瑟金矿区(the Placer Gold Mines)命名。
[23]: 乌雷(Ouray):位于美国科罗拉多州。
[24]: 帕克城(Park City):位于美国犹他州。
[25]: 酿酿(Niam-Niam):现称阿赞德(Azande,为复数形态,单数词为Zande),中非共和国北部的一支部族,依照不同的资料粗估,人数在100万至400万。孟巴卡(M’Baka)、班明加(Baminga)、盂德强波(Mondjombo):中非共和国的少数民族。
[26]: 阿尔伯克基(Albuquerque):位于美国新墨西哥州(New Mexico)。
[27]: 桑加河(Sangha River):为刚果河支流,流经喀麦隆、刚果共和国与中非共和国。沿岸多种植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