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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山》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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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曼按照黄种人精美地图的指引,穿过当地人所说的山区。夜晚很凉,树叶已经开始变色。大半个星期后,他来到了地图边缘的空白处,如烟如雾的蓝岭横亘在眼前。他又用了三个夜晚,才把一个叫做快乐谷的倒霉地方甩在身后。它是山脚下一道又长又宽的谷地,净是开阔的农田和草场。英曼白天不敢上路,而晚上又时有枪声,经常可以看到火把,路上骑马驰过的黑影接连不断。英曼在土坑和草堆中躲藏的时间绝不比走路的时间少。他推测那些骑手是搜捕从索尔兹伯里越狱囚犯的民兵,全都像迎接黎明的猎人一样,喝得醉醺醺的。开起枪来绝不手软。

在山里每隔不远就可见到一栋带白色石柱的大宅,被一些分散的简陋小屋围在当中,因此整个山谷看起来像是被分割成了许多片。晚上,英曼看着豪宅中的灯光,知道自己一向便是为居住在这类屋子中的人而战,不免愤恨不已。他只想早点走进人口稀少的大山,希望那里的人不会给他这么多麻烦。所以他尽快摆脱危险的谷地,朝北走上了一条狭窄的小路,越过一道山脊,穿过一条幽深的河谷,然后沿着陡峭的山路,艰难地爬向蓝岭之巅。英曼爬了大半天,第二天又攀登了一整天,眼前依然是高高耸立的大山。道路无穷无尽地盘旋上升,很快,周围已是一派晚秋景象,高山上秋季早已开始,地上的落叶与树上的一样多。

快到傍晚的时候,下起了冷雨,天黑以后,英曼怀着抑郁的心情继续赶路,一直到午夜过后很久。他已精疲力竭,浑身湿得像一只水獭,这时,他偶然发现一棵栗树根部有个洞,洞口边缘被树皮包住,像厚厚的嘴唇。他爬到洞里,虽说空间太小只能蹲踞其中,但至少不用继续挨雨淋了。他用拇指和食指把落叶搓成紧紧的小卷,然后把它们弹到黑暗中。待在树洞里,他开始觉得自己像是隐藏在黑夜中的一个湿漉漉的鬼魂,一个小土地神,一个小妖,或住在桥下的山精。一个满怀愤恨的逃亡者,随时准备攻击任何路过的人以发泄心头的怒火。他在半睡半醒中等持黎明到来,最后终于沉沉睡去,紧紧地嵌在栗子树的心里。

他又做起了关于弗雷德里克斯堡战役的那个梦。黎明过后不久,他在颤抖中醒来,心情沮丧无以复加,觉得一切都与睡着之前不同了。他想站起来,却发现下半身没有任何知觉,只好胳膊着地从树洞里爬出来。腿上一点感觉都没有,空荡荡的,简直就像下半身被拦腰锯掉了。他觉得自己正在从地面上消失,将化为虚无缥渺的一片纱、一阵雾,走完前面的路途,透明而无形。

像影子一样行走,这想法并非没有吸引力。

英曼在地面潮湿的枝叶上躺下,透过树枝和滴水的树叶向上看。天上铅云密布。一片片淡蓝色的雾气,纯洁精细得有如粉末,从栗树和栎树上层的枝丫间飘过,在鲜亮的秋叶周围丝丝缠绕。一只松鸡在树林中擂动翅膀,发出低沉可怕的声音,就像英曼自己的心脏在行将爆裂前做最后的搏动。他从地上抬起头听着,心想即便这是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天,至少还是要保持警惕。很快就见一只鸟拍打着翅膀,扑棱棱疾冲而过,消失在树林中。英曼向下看着自己的身体,发现基本没什么短缺,一时不知是喜是忧。他试着动一下脚,它们已经听使唤了。他用手掌使劲地搓了搓脸,理了理身上已经湿透、乱成一团的衣服。

他爬到树洞前取出行囊,背靠树干坐起来,打开水壶,喝了一大口水。食囊中只剩下一杯玉米面,他收拢了一小堆树枝,想生火煮点玉米粥。他将火引着,用力吹着,直到眼前冒出一片金星。但火苗只闪了一下,冒出很大一股青烟,然后彻底熄灭了。

——我要就这样站起来,一直走下去。英曼自言自语道,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但是他说完之后,却继续坐了很久。

我的力气每一分钟都在增长。他在心里鼓励自己。但可以支持自己信念的证据却一点也找不到。

英曼挣扎着从湿漉漉的地面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像个醉汉。他走了一会儿,然后身不由己地弯下腰。胃部一阵剧烈的抽搐,他干呕了半天,担心自己的某些器官都给呕了出来。脖子上的创伤和头部的新伤悸痛不止,联合起来折磨他。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在阴暗的树林中走了一上午。道路很糟糕,盘旋往复不绝,连大致是通往什么方向都看不出,只知道不停地向上,向上。路上的灌木和蕨类植物长得很密,似乎用不了多久,这条大地上的小小疤痕就会完全愈合,一点痕迹都不剩。期间有几英里,路一直在一片高大的铁杉林中迂回延伸,浓雾将它们的绿枝隐藏起来,只能看到一根根黑色的树干,插进低矮的天空中,像某个已经被遗忘的史前种族竖立起来的巨石,纪念他们历史上最悲惨的事件。

除了这条荒野之路,英曼再没见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无从询问目前所处的位置。他感觉一片茫然,彻底迷失了方向。路向更高处回旋上升,他仍一步步往前挪着,已经竭尽所能,但即便这样艰难的每一小步,他都无法肯定是否是朝着正确的方向,让自己更接近目标。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转过一个弯,瞧见前面一棵铁杉树下,蹲着一个骨瘦如柴的人,身体被一丛很高的蕨菜挡住,只露出头和肩膀。蕨菜被霜打成棕色,每一个叶片的尖端都悬着一颗雾气凝结的明亮的水珠。从那人的姿态看,英曼一开始以为自己撞上了某个正在屙屎的干巴老头,但靠近后才瞧出原来是个干瘪老太太,正蹲在地上给一个捕鸟的夹子装一块板油诱饵。

英曼停下脚步说:喂,大妈!

那个小老太太抬头瞧了一眼,但连手都没挥一下,继续蹲在地上异常仔细地调整着夹子,看来对这个活儿极为着迷。弄好后,她站起来绕着夹子走了半天,从各个角度进行检查,直至将蕨菜踩出一个溜圆的圆圈。她确实年岁很大,这一点毫无疑问,但尽管有许多皱纹,额下又生着赘肉,面颊却红润有如少女。她戴着一顶男式毡帽,稀疏的白发披散在肩上。宽大的裙子和罩衫都是软皮子做的,看起来像是由一把折刀剪裁后匆匆缝起来的。她腰上扎着一条油腻腻的棉布围裙,上面插着一支小口径手枪,只露出枪把。靴子似乎出于一位新鞋匠之手,脚尖处像爬犁的滑板一样向上翘着。一支枪管很长的鸟枪依在一棵高大的树上,是从前某个世纪的遗存。

英曼对着她打量了片刻,然后说:如果周围人的味道太重,你连一只鹌鹑也逮不着。

——我没什么味道。那女人说。

——那你自己随意好了,英曼说,我想知道的是这条路是否最终通到什么地方,还是哪也去不了,很快就到头了。

——它哪儿都不去,过一两英里就变成一条毛毛道,但就我所知是一直往前,根本没有尽头的。

——向西方吗?

——大体是向西,一直沿着山的走势。更精确地说是向西南方向。这是从前印第安人时代的商道。

——多谢!英曼说着一只拇指插到背包的肩带里,准备继续赶路。但这时低矮的天空中突然下起雨来,稀拉拉的雨点又大又重,像落下的铅弹。

那女人伸出一只手,看着雨点在掌心汇成一汪,然后抬头看着他。英曼的伤口没布包扎,她观察了片刻说:那看起来像枪伤。

英曼无话可说。

——你看起来很虚弱,她说,脸煞白。

——我没事。英曼说。

那女人又仔细瞧了瞧他说:你好像挺饿,该吃点东西。

——如果你能给我煎个鸡蛋,我会付钱给你的。英曼说。

——什么?

——不知是否可以付钱请你帮我煎几个鸡蛋。英曼说道。

——卖给你?她说,算了吧,我还没穷到那个地步,给你一顿饭吃倒可以。不过,鸡蛋我可没有,受不了跟鸡住一块儿,它们的是最没灵魂的东西。

——你住的地方近吗?

——不到一英里,如果你愿意来吃晚饭并过夜,那我会不胜荣幸。

——傻子才不愿意呢。

英曼跟在她身后,注意到她走路内八字,据说印第安人通常这样,尽管英曼认识很多切诺基人,包括游泳者,都是外八字,像鸭子一样。他们爬过一个转弯,前面净是平坦的巨石,英曼感觉似乎行走在一个悬崖的边缘,稀薄的空气表明位置已经很高,不过视线被雾气遮住,无法分辨高低。雨越来越小,最后变得细如游丝,忽而又落下坚硬的雪粒,劈劈啪啪打在岩石上。他们停下看雪,但雪只下了片刻,然后一片片的白雾被气流托起,迅速上升。头顶云缝中现出了蓝色的天空,英曼伸长脖子仰望了一会,心想:今天看来会一直阴晴不定了。

然后他低下头,猛然一阵眩晕,脚下的世界突然展现在眼前——他确实站在一个悬崖的边上,英曼赶紧朝后退开一步。下面一道长长的蓝紫色河谷,明显他就是从那里一路爬上来的,如果吐一口痰下去,估计会砸到前天走过的地方。左边都是高崖,英曼四下张望,突然大吃一惊,西方雾气散开处,显出一座岩石嶙峋的巍峨大山。阳光从一道云缝射下,陡然在英曼与蓝色的大山之间垂下一道纱帘般的天梯。大山右壁的岩石,着起来像是一个生着胡须的老人,倚靠在天边。

——那山有名字吗?他问。

——塔那瓦,那女人说,印第安人是这么叫的。

英曼看着巨大的老人山,然后又望向它侧后方较小的群山,在烟雾笼罩之中,逐渐隐没在西南方的天际。波浪般起伏的山峦,放眼望去,似乎没有尽头。最遥远的山峰,颜色只比灰白的空气略深一点,这些鬼影般虚幻、连绵层叠的群山,似乎在对英曼诉说着什么,他却琢磨不透。它们一重重逐渐变淡消退,就像他脖子上的伤口愈合时越来越轻的疼痛。

那女人挥手朝他凝望的方向一指,让他看遥远天边两座尖利的石峰。

——饭桌岩和鹰嘴岩,听人讲晚上印第安人在上面燃起篝火,一百英里内都瞧得见。

那女人起身向前走去。我的营帐就要到了。她对英曼说。

他们很快就离开了主路,走进一个林木丛生的小山坳,一条小溪从中流过,空气里充满腐叶和烂泥的味道。树木都很矮小,枝干上生着很多节瘤,挂满了苔藓。它们都朝着一个方向倾斜,英曼可以想像,二月狂风卷着积雪向山下冲来,从光秃秃的树木间呼啸而过的情景。来到那女人的营帐前,英曼当即看出,它的主人原本过的应该是流浪生活,后来却在此住了下来。那是一个铁锈色的小篷车,立在倾斜的树林中间的一片空地里。拱形屋顶的木瓦上长满星星点点的黑色霉菌、绿色的苔藓、灰色的地衣。三只渡鸦在屋顶上走来走去,不停地在瓦缝间啄着。车轮很高,轮辐上盘绕着旋花藤。篷车两边画满了俗丽的风景和人像,写着字迹拙劣的格言和标语。在屋檐下挂着一把把草药、好多串红辣椒和各种风干的草根。屋顶的烟囱上冒出一缕青烟。

女人停下来喝了一声:嗨!

听见她的叫声,三只渡鸦呱呱叫着飞走了。一些清秀可爱的两色山羊走出树林,从篷车后绕了过来,眨眼间英曼面前便净是山羊,有二十几只或者更多。它们走上前来,伸长脖子打量英曼,细细的黄眼睛明亮又机灵。英曼想不通,山羊为什么会比绵羊好奇和通人性得多,而两者在外形上却没太大差别。众山羊围着他,挤来挤去,它们咩咩叫着,脖子上的铃铛响个不停。有些靠后的山羊人立起来,小蹄子搭在靠前的山羊背上,以求看得更清楚些。

那女人继续朝前走,英曼想绕开出羊跟上去。这时一只大公山羊肉后退了一两步,把较小的山羊挤到一旁,它前腿抬起朝前一扑,头抵在英曼的大腿上。连续几天的赶路和饥饿,己使英曼极度虚弱,头晕得厉害,所以给山羊一顶,他便跪倒在地,然后整个人仰面倒下。那只公山羊生着黑棕两色的毛,下巴上长着尖尖的长胡须,像撒旦一样。它走过来俯视英曼,似乎在检查自己的战绩。英曼脑中的眩晕和疼痛持续膨胀,简直像要晕过去。但他振作精神坐起来,摘下帽子在山羊的脸上扇了一下,将其挥退,然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稳住身体,伸手又给了它一下。

这工夫女人根本没停步,已经绕到篷车的后面,看不见了。英曼、那只公山羊还有另外几只山羊一起跟了过去。她正蹲在一个松木顶的一面坡棚子里,将灶里压住的炭火点燃。看看火已经烧旺,英曼走过去伸手烤火。她往火上添了些大块的山胡桃木,然后拿起一个白色的搪瓷盆,走到旁边的地上坐下。一只长着斑点的棕白两色小山羊走到她跟前,她伸手抚摸它的毛,在它脖子下面抓痒。最后小羊四腿一屈卧倒在地,长长的脖子朝前伸着。老女人继续挠着它的下巴,抚摸它的耳朵。英曼还以为这是和平恬静的一幕,却见老太太继续用左手抚摸着山羊,右手伸到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一柄短刀,一眨眼便深深地割开了山羊颌下的动脉。她把白盆推到羊脖子下面,接住喷涌而出的闪亮的鲜血。羊只挣扎了一下,然后便浑身颤抖地躺着不动了。她继续挠着它的毛,抚弄它的耳朵。羊和女人都凝神看着远方,似乎在等待一个信号。

山羊终于咽了气。英曼打量了一番篷车和它壁上的图案。底边是一排蓝色的小人,手拉手在跳舞。其上是些各式各样的人像,没什么具体的排列顺序,有的显然画到中途就放弃了。一张标明是约伯的人脸,表情扭曲痛苦,下面有手写体的黑色字迹,被一张羊皮遮住了一部分,所以英曼只能看到半句话:与他的主对立。另一幅图上的人匍匐跪倒在地,神情空洞呆板,他抬头看着上面的一个白色圆球。太阳?月亮?还是别的什么?下边写着一个问题:你是迷失的人中的一个吗?有一张没完成的脸,只勾抹出了眼睛。它的标题是:《我们个体的生命实在短暂》。

英曼从图画上收回目光,看那女人干活。她把羊从胸骨到屁眼劈开,让内脏流到装血的盆里,然后剥去羊皮。剥了皮的小羊模样怪怪的,脖子老长,眼珠凸出。她又将羊切成若干块,最嫩的部分抹上一层香料、胡椒粉、盐和一点糖,然后用绿树枝串起来放到火上烤。其他的放进铁锅里,加水、洋葱、一整头大蒜、五个干红辣椒、撒尔维亚干叶,还用两只手掌搓了一些香薄荷进去。铁锅底上有腿,她拿起一根木棍,拨了一些炭火到下面让它慢慢炖着。

——过一会儿再放些白豆进去,到晚饭时咱们就能美餐一顿了。她说。

过了一些时候,雾又聚了起来,雨点滴滴答答落在篷车顶上。英曼挨着阴暗逼仄的角落里的小火炉坐下。屋子里满是草药、泥土和烧木头冒出的烟味儿。他是从后门进来的,穿过一个算是走廊的狭窄通道,只有三步长,一侧放着一个橱柜和一张桌子,另一边是一张窄窄的地铺。再往前,是一间小屋,面积大不过两个坟包。紧靠墙角有一个小铁炉,炉身比猪油桶大不了多少。炉后的板壁上加了一层盖屋顶的铁皮,以防被火烤着。房间里点着两盏小小的油脂灯,是用裂纹的茶杯做的,装满了动物脂肪,里面插着布条搓成的灯心。冒出的烟闻起来有股淡淡的羊膻味。

桌子上乱七八糟地放了一大堆本子和纸张,页边都返潮发黄了。本子大多数都打开倒扣在桌上,一本压着另一本。四周的板壁上钉着一些钢笔画,都是植物和动物草图,笔触有如蛛腿。有的还淡淡地上了一层或黄或棕的色彩。每幅画的边上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似乎非得说上许多详尽的故事,方能解释清楚这些简略的图画。屋顶上悬着一捆捆干草药和草根。各种小动物的棕色皮毛,成摞散放在一堆堆的本子之间和地板上。最高的一堆本子上展开放着一对黑色的夜莺翅膀,好像正在飞翔。炉中的杉木闷烧着,青烟从炉门的缝隙中飘出,悬浮在屋顶的板条和拱形的椽子下面。

英曼看着那女人做饭。她把煎锅放在炉盖上,将玉来糊舀进劈啪作响的热油里,烙出一张又一张煎饼。等到盘子里已经有了高高的一摞,她用煎饼卷起一块烤羊肉递给英曼。煎饼油汪闪亮,涂了调料的羊肉已经烤成深棕色。

——谢谢!英曼说。

他吃得如此之快,那女人干脆给他一盘肉和煎饼,让他自己卷着吃。英曼这边狼吞虎咽地吃着,那女人已经将煎锅换成了一只铁罐,开始用山羊奶做奶酪。她不断搅拌,羊奶越来越浓稠。搅好之后,倒进细柳条编的筛子里,分出乳清,用一把锡壶接着,留下的凝乳则倒入一只栎木小桶。她干活的时候,英曼得不停地挪动双脚,以免碍事。他们都很少说话,那女人一直在忙碌,而英曼又吃得太专心。料理停当后,她递给英曼一只陶杯,里面装着温热的乳清,颜色跟刷锅水一样。

——你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想过在日落前会看见奶酪吗?她问。

这问题让英曼思忖了片刻。很久以来,他就认定,过多考虑一天会发生什么事情没有任何好处,它只会让一个人要么有太多希望,要么太过绝望。经验告诉他,这两者是同样的错误,都只会让人心头烦乱。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今天早晨他脑子里连奶酪的影子都没有。

那女人坐进炉边的一把椅子里,把鞋脱掉,双脚伸向炉子,脚和小腿颜色焦黄,鱼鳞状的皮肤简直跟鸡腿一样。她打开炉门,用笤帚上的草棍引火,点燃一杆石南烟袋,然后摘下帽子挠了挠头,稀疏的头发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可以看到下面粉红色的头皮。

——你是刚在彼得斯堡杀完人来的吧?她问。

——嗯,这事情还要从另一面看,似乎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们一直想杀的却是我。

——你逃跑了还是怎么着?

英曼掀开衣领,给她看脖子上狰狞的伤痕。受伤休假了。他说。

——有什么证明吗?

——丢了。

——哦,我就猜到你肯定丢了,她说着吸了一口烟,脚尖翘起来,脏兮兮的脚底板迎着火。英曼吃下最后一块煎饼,喝一口山羊乳清将其冲下肚去。乳清的味道果然不出他所料。

——我没有奶酪了,所以才要再做些,不然我现在就可以请你吃点儿。

——你就一直住这里头?英曼问。

——没别的去处,而且我喜欢可以随时搬走。一个地方待厌了我就不想再待。

英曼看着这小小的篷车,还有那坚硬狭窄的地铺。他想起了缠在轮辐上的藤蔓,便说:你在这里扎营已经多久了?

她掌心向上伸出双手,看着手指。英曼以为她要掰着手指头一年一年地数,谁想她又把手掉过来,瞧了半晌皱纹密布的手背,纵横交错的纹路有如钢雕上的黑影。她走到那个窄窄橱柜前,打开用皮子当合叶的橱门,在一摞摞皮面的日记中翻了半天,找到她想要的那一本,然后站起来逐页翻看。

——如果今年是一八六三年的话,就有二十五年了。她最后开口说道。

——今年是一八六四年。英曼说。

——那就是二十六年。

——你在这儿住了二十六年?

那女人又翻了翻日记,然后说:到下个四月就二十七年了。

——天哪!英曼说着又看了一眼那张地铺。

她将日记扣好,放到桌面的一摞本子顶上。我随时都可能走,她说,套上山羊,把车轮从土里拽出来,然后就上路了。我的车过去一直是山羊拉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周游过全世界,最北到过里士满,向南快到查尔斯顿。它们之间的地方我全都到过。

——你不会从来没结过婚吧,我猜?

那女人撅起嘴,像闻酸奶一样吸了吸鼻子。是的,我结过婚,她说,也许现在还得算是已婚的呢,尽管我想他肯定早就死了。那时我是一个天真的小姑娘,他是个老头子,已经娶过三个老婆,全部死在他前边了。但他有个很好的农庄,我的家人就差没把我直接卖给他了。我喜欢一个小伙子,黄头发,现在我每年还能梦到一回他的笑容呢。有一次,他从舞会上送我回家,每到拐弯的地方都吻我。但他们却把我交到那个老头手上,他待我就像一个庄稼把式。前三个老婆,都给他埋在山上的一棵悬铃树下,他有时候会一个人去那里坐。你见过这种六十五甚至七十岁的老头,一辈子能耗死五个老婆,让她们不停地干活、生孩子,虐待她们,直到把她们杀死?一天晚上,我在他身边醒来,想到自己的结局不过就是一排五个墓碑中的第四个,我马上就从床上起来,骑上他最好的马,天没亮就逃得远远的了。一星期后,我把马换了这辆车和八只山羊。到如今,祖、曾、高全用上,也计算不完这些羊跟第一批隔了多少代了。这辆车也东拆西补了多少遍,没一个部件是原来的了。

——就这么一个人过下来了?英曼问。

——没一天不是。我很快就学到,一个人光靠山羊就基本可以活下去,吃羊奶和奶酪,等到一年中繁殖的数目超过我的需要的时候,还可以吃羊肉。我什么野菜都吃,还捕鸟。只要你知道去哪里找,这世界上到处是白给的食物。北边离这里半天路的地方有一个小村子,我去那里用奶酪换土豆、粮食、猪油之类的东西。我熬汤药卖,配药粉,做药酒、药膏,还有治性病的秘方。

——这么说你是位女郎中了?英曼说。

——除此之外,我还偶尔做些小点心,卖一些小册子。

——什么样的小册子?

——有一本是关于犯罪和救赎的,她说,我卖了不少。还有一本讲饮食的,告诉人们应该放弃吃肉的习惯,多吃全麦面包和土豆一类的块根食物。另有一本谈的是颅相,教给人们怎么通过颅相去了解一个人。

她伸手来摸英曼的头皮,他赶紧一扭头躲开了,说:我买一本讲饮食的,以后饿了看它就行了。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各式各样的纸币。

——我只收硬币,她说,三分钱。

英曼在口袋里丁丁当当掏了半天,找出三分钱给她。那女人从橱柜里取出一本黄色的小册子递给英曼。

——封皮上写着,如果你遵照它的指示,就能改变自己的生活,她说,不过我什么都不说,你还是自己看吧。

英曼翻了一会儿小册子,灰色的纸张质地粗糙,印刷拙劣。有这样一些标题:《土豆——上帝的食物》、《羽衣甘蓝——灵魂的滋补品》、《全麦面粉——通往更富足的生活》 。

最后一个标题极引了英曼的注意力,他出声地读了一遍:《通往更富足的生活》 。

——这可是许多人追求的,那女人说,但我不太肯定,一袋子面粉就能让人走向富足。

——对。英曼说。照他的经验看,富足确实是难以得到的东西,除非你把坎坷困苦的分量也计算在内,它们可是应有尽有的。但一个人真正想得到的那种富足,则另当别论了。

——匮乏才是人生的常态,我是这么看的。那女人说。

——正是。英曼道。

女人俯身在炉盖上将烟袋锅里剩下的火星敲净,然后放回嘴里猛力吹着,简直都要吹得呜呜作响了。她从围裙的兜里拿出一只烟袋,重新把烟袋装满,用长满老茧的拇指将烟丝压实,然后在炉火中点燃一根草棍,凑到烟袋上,嘴里吸着,一直到自己满意为止。

——你那个红色的大伤疤和那两处小的新伤是怎么来的?她问。

——脖子上的伤是去年夏天,在环球酒馆附近落下的。

——在酒吧斗殴给刀子割的?

——作战的时候,在彼得斯堡下边。

——那么说是联邦军用枪打的?

——他们想进占威尔登铁路线,我们的目标是阻止他们。整个一下午,战斗在矮松林、笤帚草丛、农田等各种各样的地方进行。那是一片灌木丛生的可恶的低地,天气闷热,我们全都大汗淋漓,裤腿上都能搓下汗沫来。

——我猜你肯定想过很多次,如果子弹再偏拇指那么宽的一点,你就活不成了。现在都差点把你的脑袋掀掉了。

——是的。

——看起来好像还可能会裂开呢!

——感觉像有这个可能。

——那新伤呢?是怎么来的?

——都一样,是枪打的。英曼说。

——北军?

——不是,另一伙人。

那女人挥去面前的烟,似乎对英曼受伤的复杂细节有些不耐烦。嗯,她说,这些新伤倒是不重。愈合以后就被头发盖住,除了你自己和你的心上人,没人会知道。她用手指抚摸你的头发时,只会觉察到一个小小的疤痕。我想知道的是,打这么多的仗,全为了大人物们的黑奴,你觉得值得吗?

——我不是这么看的。

——你还能有什么别的看法?她说,平原地区我到过不少地方。黑奴让那些有钱人骄横、丑恶,让穷人卑鄙无耻。它是大地上的一个诅咒,人们是在引火烧身。上帝要解放黑奴,为奴隶制而战就是反对上帝。你有奴隶吗?

——没有。我认识的人几乎都没有。

——那又是什么,让你义愤填膺,不惧死亡参加战斗呢?

——四年前或许我可以说出一个理由,现在我真是不知道了。不过,我确实已经受够了这一切。

——这算不上真正的回答。

——我想,许多人参战都是为了驱逐入侵者。我认识的一个人曾经去过北方的大城市,他说那里没有一点好的地方,我们打仗,就是为了避免变得和他们一样。我所知道的是,任何人如果以为联邦军愿意为解放奴隶而付出生命,那他是把人性想得太善良了。

——既然打仗有这么多好理由,我倒想知道你干吗还要开小差?

——是休假。

——是啊!她说着身子向后一仰,格格笑了起来,好像听到了一个大笑话。休假的士兵,她说,却没任何证明,给人偷了。

——是丢了。

她止住笑看着英曼说:你听着,我哪边都不沾,你是不是逃兵,对我来说,就跟往这炉子里吐口痰一样,我一点都不在乎。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她吐出一口黑糊糊的浓痰,划出一道弧线准确地落进敞开的炉门里。她转回头看着英曼说:你这样做很危险,仅此而已。

他看着她的跟睛,惊讶地发现,其中竟然饱含着善意,尽管她说起话来总是那么狠叨叨的。很长时间了,从没有哪个人像这位羊婆婆那样,让他想一吐心头郁积。他说起每当想到一八六一年的时候,自己竟然满怀激情,离家去与北军中可怜的磨坊工人战斗,所感觉的羞耻。他们是如此无知,需要多少惨痛的教训,才肯相信装弹的时候要弹丸朝前。这就是我们的敌人,数目多到连他们自己的政府都不看重。一年接一年,他的被驱赶着向前,似乎无穷无尽,怎么也杀不绝,直到你已经杀厌了,他们却仍在列队向南挺进,永无休止。

然后他又讲起,今天早晨他发现了一棵晚熟的越橘,果实向阳的一面已经是灰蓝色,背光的一半还是青的。他摘下几颗当做早餐。然后又看到一群迁徙的鸽子,要去遥远的南方某处过冬,它们飞过时,有一瞬间遮蔽了太阳。当时他想,至少这些还没有变,果子还在成熟,鸟儿依旧在飞翔。四年了,他所见到、所经历的,除了变化还是变化。他猜想,对变化的企盼,应该是形成初期战争狂热的一个因素。新的面孔、新的地方、新的生活,都有莫大的吸引力。还有新的法律,你可以随意杀人,不必坐牢,相反却会因此被授勋。打仗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权益和信念,这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英曼现下忖度,是无聊,是对日复一日生活的厌倦,使人们拿起了武器。战争让人摆脱一成不变的生活,摆脱太阳的东升西落和四季的轮转,它制造出一个全新的、自成一体的气候,英曼也未能逃脱它的诱惑。但或早或晚,看着人们用各种各样的工具,不分青红皂白的互相残杀,你会厌倦恶心到无以复加。所以,那天早晨,他看着越橘和鸽子,心情畅快起来,很高兴它们一直在等着自己恢复理性,尽管他也担心,怕自己再难与一个和谐的世界相容。

听他说罢,那女人想了一会儿,然后用烟袋嘴朝着他的脖子和头一比,说:还很疼吗?

——一直疼,似乎就不会停了。

——看来也是这样,红得像他妈的苹果。但我可以给你帮点忙,这可是我的本行。

她站起身,从橱柜拿出一篮子风干的罂粟,开始做鸦片酊。她把罂粟壳一颗颗摘下来,用缝纫针刺破,然后装进一个上釉的坛子里,放在炉子旁,等着鸦片慢慢发散出来。

——过一会儿就好了,到时候再加点玉米酒和糖进去,喝起来更舒服些。让它多泡些时候,增加浓度,治任何疼痛都有效一-关节疼、头疼,什么都行。如果睡不着觉,就喝上一口,躺在床上,很快你就人事不知了。

她又走到橱柜前,拿出一只细口的罐子,伸进一根手指,蘸了些像车轴润滑油一样的黑色药膏,涂在英曼脖子和头的伤处,闻起来有股浓烈的草药的苦味。她的手指刚碰到英曼的伤口时,他不禁抖了一下。

——不过是疼而已,她说,最终会消失的。等它消失以后,你就会忘记,至少不会记得当初疼得有多厉害,它会慢慢变淡。痛苦在我们的心里,不会像幸福那样长久停驻。这是神赐予我们的一种天赋,是他眷顾我们的一个标志。

开始英曼想和她争论,但又觉得最好还是保持沉默,让她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只要她能从中得到安慰,哪怕她的想法全是错的。但他的嘴却不听话地说:我无意去追究为什么要有痛苦,一开始制造出痛苦这种东西的人,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

那老太太望着炉门中的火,然后又瞧了瞧自己的食指,上面还沾了油腻的药膏。她用拇指在食指上快速地搓了三下,然后在围裙下摆上蹭干净。操心完手指头,她放下手,对英曼说: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仅是回忆久远以前的幸福,就够让人痛苦的了。

她把装药膏的罐子用玉来心塞住,放到英曼的口袋里。带着吧,她说,厚厚地涂在伤口上,用完为止。不过别碰到衣领,洗不掉的。然后她又从一个大羊皮口袋里掏出一把卷扎好的草药块,像一截截很粗的方头雪茄。她把药块放进英曼的手里道:一天吃一块,现在就吃。

英曼把它们装进口袋,留了一块放进嘴里。药块似乎在嘴里膨胀起来,湿乎乎的一大团,像含了漫漫的板烟,发出一股臭袜子味儿,怎么也咽不下去。英曼的眼睛都流出泪来,马上就要呕吐,他赶紧抓起杯子,用乳清把药冲了下去。

晚上白豆汤和小羊肉煮好,他们并肩坐在棚下吃饭,雨水落进树林的沙沙声不绝于耳。英曼连吃了三大碗。饭后,他们每人倒了一小陶杯鸦片酊,然后一边向火里添着柴火,一边聊天。英曼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说起了艾达。他逐条地描述她的性格和人品,还讲到自己在医院作出的决断:他爱艾达,希望和她结婚。尽管他明白,婚姻意味着相信存在这样一种未来,从理论上,像两条在时间中延伸的直线,越来越靠近,直到合而为一。他对这种观念心存疑问,况且,也根本不能肯定,艾达是否会愿意接受像他这样一个肉体和精神都伤痕累累的人的求婚。他最后说,尽管艾达小毛病挺多,比较难伺候,可在他看来却很美丽。她常常半阖的眼睛目光下视,稍微有点不对称,让她总是显得有点忧郁。但英曼觉得,这让她的美貌更为突出。

那女人看着英曼,好似破天荒头一回听到这么傻的话。她用烟袋嘴指着英曼说:你听着,为美丽娶一个女人,就跟吃鸟为了听它叫一样,都是愚不可及的。不过,大多数人都会犯这个错误。

他们坐了一会儿,默默地呷着鸦片酊,入口带点甜味,很浓,像高粱糖浆一样粘稠浑浊。它的味道接近蜂蜜酒,只是没有蜜味,粘粘地挂在杯子上,英曼得伸出舌头去舔。雨下得更大了,几个雨点穿过棚顶的缝隙,落进火星嗤嗤作响。这是一种孤寂的声响,除了雨和火,再没有别的东西。英曼想像自己在冷山上,选一个同样荒凉孤寂的地方,过类似的与世隔绝的生活。在雾气弥漫的岩石上,建一个小木屋,几个月见不到一个人影,生活得和羊婆婆一样单纯,与世无争。这是一幅非常感人的图景,然而在内心深处,英曼却知道,自己痛恨每一分钟这样的生活,每一天都会遭受孤独与渴望的折磨。

——冬天这里肯定很冷。英曼说。

——非常冷。在最冷的几个月,我让火一直烧得很旺,被子如厚。但我最怕画画时墨汁和水彩冻住,有的日子我坐在桌边,把水杯夹在两腿中间保温,但当我用画笔上色的时候,没等笔尖伸到纸上,毛就冻硬了。

——你那些本子是做什么用的?英曼问。

——作记录,那女人说,在里面绘画,还写些东西。

——是关于什么的呢?

——一切东西。山羊、植物、天气。我记录一切的发展变化,这会占去一个人全部的时间。错过一天,可能就永远没法回头补上了。

——你是怎么学会写字、读书和画画的?英曼问。

——跟你一样,都是别人教的。

——你就这样过了一辈子?

——到目前为止是这样,可我还没死呢。

——你住在这里不感觉孤独吗?

——偶尔会有一点吧。但要干的事情太多,一忙起来我就顾不上想别的了。

——你一个人要是生病了怎么办?英曼问。

——我的草药多的是。

——那要是死了呢?

那女人说,这样离群索居确实有不利的地方。她知道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不会有人来帮忙,她也不想活到不能动弹的时候。不过,她感觉离那一天还远着呢。知道自己很可能死于孤寂之中,没人给安葬,她却一点也不为此发愁。等到觉着快咽气了,她打算就在石崖顶上一躺,让渡鸦把她的尸体啄碎,带着她飞向远方。

——不是渡鸦就是虫子,就这两样,她说,我宁可让渡鸦展开黑色的翅膀,带着我飞走。

雨越来越大,从棚顶不断滴下来。该休息了,英曼爬到篷车底下,用毯子裹住身体睡着了。等他醒来,白天已经过去,又到了傍晚。一只渡鸦落在轮辐上看着他。英曼起身,在伤处涂上药膏,吃了一块草药,又喝了一口鸦片酊。那女人为他准备了更多的羊肉白豆汤,他在篷车的台阶上吃饭的时候,她坐在旁边给他讲了一个冗长无聊的故事。说有一次她向南到首府做交易,卖给一个人半打山羊,钱已经到手了,她才想起来忘了摘羊脖子上的铃铛。那人拒觉了她的要求,说交易已经完成了。她说铃铛不是交易的一部分,他唤出狗来,把她赶走了。晚上,她带着刀子回去,割断羊脖子上的皮项圈,把铃铛全拿了回来,用她自己的话说,是一路咒骂着走出了首府的大街。

她讲的时候英曼一直觉得迷迷糊糊的,药在身体里起作用了。

等她说完,英曼拍了拍她满是皱纹和老人斑的手背,说:真是一位夺羊铃铛的女豪杰。

英曼又睡着了。醒来时天是黑的,雨已经停了。天气很冷,羊在他身边趴成一堆取暖,它们身上的味道太重,熏得英曼几乎流出眼泪。他说不上现在是睡前的同一晚,还是己经又过了一个白天。篷车地板的缝隙中透下几线油脂灯的亮光,英曼从车下爬出,站起身,脚下净是湿漉漉的落叶。一小片月亮斜挂在东方,星星全部悬在老地方,一颗颗又冷又亮。山脊后面,一座黑黝黝的巨大石峰,高高插进天空,像一个哨兵,随时警惕着从天而降的侵袭。上路的强烈冲动又袭上英曼心头。他敲了敲篷车的门,等那女人叫自己进去,却没人回答。英曼开门走了进去,她不在车里。他看着桌上的本子和纸,拿起一本日记随手打开,见上面画着山羊。它们的眼睛和脚画得跟人一样,下面写的话很乱,似乎是比较山羊在热天和冷天的不同表现。英曼接着往前翻,看到一些图上画着植物,还有更多的山羊,姿态各异,全部用有限的几种暗色画成,让人以为她用的是衣服的染料。英曼读着附在图上的说明文字,它们记述了山羊吃的食物,彼此之间的态度,以及每一天情绪的变化。在英曼看来,她似乎打算一点不落地为山羊的习俗作个全记录。

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英曼想,做个高踞云端的隐士。让喧嚣烦扰的世界在记忆中淡忘,一心只关注上帝所造的更优美的事物。但他日记读得越多,越是禁不住想,当那女人翻阅几十年的日记,计算距年轻时的某件往事过了多少岁月,该是怎么一种心情。那个她想嫁的黄头发农家少年,那一次短暂的浪漫。在秋收后某一日欢闹难忘的舞会上他们相遇,一轮金黄的月亮挂在树梢,她在门廊上张开双唇,吻着他,屋内小提琴奏着古老的乐曲,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兴奋。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太多年月,即使没有那份与之相伴的甜美记忆,单单是这个数字便足以叫人黯然神伤。

英曼四下看了看,发现车上连一块镜子都没有,他推想那女人平时梳洗一定全靠感觉。她是否连自己近年的模样都不知道呢?长长的头发,像蛛丝一样又细又白;眼睛周围和颌下的皮肤松弛下垂,堆满褶子;额头上布满褐色的斑点,耳朵上生出短毛。只有脸颊是红润的,蓝色的瞳仁依然明亮。如果在她面前举起一面镜子,她会不会被镜中白发苍苍的老人惊得当堂倒退?因为在她心里,仍然保留着自己几十年前的模样。与世隔绝的人,可能会产生这样的心理。

英曼等了很久,那女人还没有回来。曙光升起,他吹熄油灯,又掰断一些木柴添到小炉子里。他想出发,却不愿意就这么离开,连感谢的话都不说一句。上午已经过去大半,那女人方才回来,进门的时候,手掐后腿拎着一对野兔。

——我得走了,英曼说,我只想看看能不能付你一点饭钱和药钱。

——你尽管付,她说,但我是不会收的。

——那么多谢你了。英曼说。

——你听着,如果我有一个儿子,我也会对他说同样的话,你要多加小心。

——我会的。英曼说。

他转身向车外走,却又被她叫住。带上这个,她说着递给英曼一张纸,上面极为精细地画着一嘟噜腐臭花秋天结的蓝紫色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