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娇龙》第二十五回 痛变允婚娇龙由命 忿闻背约莽汉拦舆(1)
香姑把从蔡幺妹处听来的有关罗小虎被害的详细经过,一句一泪地转诉出来。玉娇龙纹丝不动地端坐那儿,只默默地听着,表面上显得异常平静。其实,她的心已被捣得粉碎,魄亦已散了,只木然坐在那儿,一切都是空空的。在她心里首先浮起的一丝哀怨,就是罗小虎不该去和官府作对,以致死了还要落个叛逆的罪名!但她浮起的这一丝哀怨,只短短的一瞬间就过去了,接着从她心里浸溢出来的,还是椎心位血的哀悼。她呆然凝视窗外天边,眼前闪现着已往的历历情景:草原上,沙漠中,坪台边,帐篷里,……还有迪化城边的林荫小道,张家口外的风雪冈头。
……她还想起了在帐篷外面草地上的那段情景:罗小虎躺在她身边,悠闲地闭着眼睛。她默默地拔着草玩,心里充满了宁静和甜蜜。罗小虎突然问她:“如果昨晚我被你刺死了呢?”她从地上捧起一捧沙,半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我就把你埋在这儿。”同时,把沙洒落在罗小虎的身上,又说,“就这样亲手把你埋好。然后,我为你守孝。”她当时,本来想说“守寡”的,但她羞得碍了口,把“寡”字改说成了“孝”字。她没想到,定情后的几句戏谑,竟成了忏语。想到这里,她突然闪起一个念头,这才回头去问香姑道:“你罗大哥的尸体呢?他们是怎样处置的?”
香姑恨恨地说道:“他们把罗大哥的头割下来送到保定府。保定府衙验明确是沧州、德州正在悬赏捉拿的要犯罗虎。保定府除上奏朝廷和知会沧州、德州外,还把罗大哥的头高悬保定城外示众三天。”香姑说到这里,又悲痛得泣不成声。
玉娇龙:“尸体和头有人掩埋没有?”
香姑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忙忍住哭声,呜咽地说:“蔡家姐姐还说,罗大哥的头刚悬出来,当天晚上就被人偷走了。他的尸身,满城的百姓们把他掩埋了,就埋在城边那株大树下。听说,每天都有不少的人去祭奠他呢。”
玉娇龙眼里掠过一丝惊异的神色,接着又变得黯然了。
不知不觉间,窗外已是暮色苍茫,墙边柳树上桂着一弯新月。房里尚未点灯,玉娇龙和香姑相对默默地坐着,都陷入一种衷痛的沉思。墙外传来了二更梆锣的声音。玉娇龙这才微微一震,轻声说道:“香姑,你回房安息去罢。”
香姑带着忧伤和央求的声音道:“今晚我要睡在你身边。”
玉娇龙已经明白了香姑的心意,她怀着领谢的心意安详地说道:“不,我只想一个人呆一呆。”
香姑轻轻地退出去了。
玉娇龙房里一夜没有点灯,她呆坐窗前,直到天亮。
第二天中午,玉玑奉召上朝陛见后,带着皇上的特殊嘉奖和恩宠,回府来了。一个外任的四品知府,能获得这种殊荣,这在同僚中还是少有的。只因今年夏初,承德府城西郊滦河岸边,有片土地上的麦苗竟生双穗,这确是百年少见的奇异。古籍记载上却把这种奇异称为祥瑞。玉玑当即表奏朝廷,并选撷了百株双穗,随表贡献皇上。玉玑在表奏上歌颂这是“圣德感天,兆示祥瑞,泽及万民,普天同庆”。圣上见了表奏,欣喜万分,当即把百株双穗分赐朝中大臣,以示圣上愿与群臣共沾天恩、同享福泽。同时驰诏承德府,宣玉玑进京陛见。
玉玑回府用过午饭,便叫鸾英去将娇龙请到他房里来,将晨早入朝陛见那种极一时荣宠的盛况告她,同时也给她讲了一些荣辱兴衰和为人处世的道理。最后,玉玑不无感慨他说道:“树大招风,位显遭谗,人以殊恩为荣,我以殊恩为忧。想我玉家世代簪缨,先祖捐躯沙场,父亲荫封侯爵,已极人臣之贵,我们作子女的,虽不能继扬祖业,亦当不贻笑于人才是。”
玉娇龙心里明白,哥哥这席话都是为她而说的。她觉得哥哥说得含蓄婉转,语重心长。她端坐听着,从哥哥这番谈话的用心里,使她感到一种同胞骨肉之情,同时又体念到了皇恩的浩荡,玉府的尊荣,父亲的权势,哥哥的声名。这一切都使她在京城官宦人家中可以睥睨众眷,也使她成为玉府中的天之骄子。她又想起了她在出走途中所受的种种屈辱。要是那些人知道她是玉府侯门的千金,不管是酒店里的那群镖师,还是潴龙河畔的恶霸陶驮,甚至连李慕白,就谁也不敢那样对她了。这一切,她都是为了罗小虎才不顾的,也是为了他才招来的,如果他还在,她可以为他而忍受,可他已经死了,一切都成空了。此刻,藏满在她胸怀的是对自己失去依恋的哀痛和对骨肉的负疚。
玉玑陛见后本应立即返回承德,为了母亲的病,他已经在家里滞留五天了。玉母的病势不但毫无好转,而且日更沉重,已经处于弥留状态。平时给玉母看病的徐老先生,已经不肯用药,鸾英设法,想起了日前请来与母亲看过病的那位梁郎中,似还有些医理,便又派听差去高庙请他。过了一会,派去的人回府禀告说:“梁郎中不肯来府。”
鸾英不解地问道:“他为何不肯来府?是否你请得不恭?”
听差答道:“小人哪敢不恭。那梁郎中原是要来的,小人已经随他出了高庙,他忽然停步问小人道:‘贵府玉少老爷是否任过沧州州官?’小人应了声‘正是沧州前任州官’。不知为何,梁郎中就返身进庙,说什么也不肯来了。”鸾英正诧异间,玉玑在房里问道:“梁郎中叫何名号?”
鸾英一时记不起来,玉娇龙一旁插话道:“名巢父。”
玉玑讶然道:“梁巢父。原来是他!”接着,他在房中踱了几步,又说:“我已料到他不来的缘故了。”
鸾英困惑地望着丈夫;玉娇龙垂下眼帘背过脸去。玉玑神态慢慢肃然起来,说道:“去年中秋我改调承德回府时,谈起过罗虎在德州白天闯入公堂杀死府官孙人仲为父报仇的事情。这位梁巢父原来就是罗虎父亲的交好,也是罗虎的恩人。罗虎的父亲被害后,孙人仲还欲加害罗虎兄妹,就是这位梁巢父救了他们。罗虎的弟妹也是梁巢父送到外乡隐匿下来的。梁后来为避祸逃离了沧州,不知去向,原来却在这里!”
鸾英性急,反问道:“这与我玉府何干?”
玉玑感叹一声,说道:“我半月前看到保定府送来的塘报,说罗虎因在满城聚众抗提盐价,杀官劫狱,已被官兵所杀。因我在沧州时,曾悬榜捉拿过罗虎,梁巢父多是迁怨于我了。”
鸾英委屈地:“你当时悬榜,明是捉拿,实是暗纵,哪能怨你!”
玉玑感慨他说道:“作事全凭天理,哪能尽让人知。这梁巢父虽只是个师爷,倒也算得上是个忠义之士,实实令人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