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官情好,丹陛同声俱力保,果有回天巧。
香闺何事添煩恼,难明晓。
只为扣红丝,致使多丝扰。
右调《望江怨》
话说元侍郎回署,专候众翰林保奏。到了次日早朝,百官齐集。众翰林俱到,张阁老后至,果然对众翰林说道:“老夫从科甲出身,最重诗文,以翰苑清高,木天雅望,这是老夫最欣羡的。前日田中桂恃才狂妄,自取其咎,圣上发在刑部勘问。虽是田中桂应得之罪,在老夫甚不过意,然其事因老夫而起,不便在圣上面前分解,这却怎么样处?”
此吋元侍郎亦在朝班,遂高声说道:“既是老太师有怜才雅意,翰苑中岂无同志,何不推太师之心,公出一本,书奏田中桂么?”
众翰林先前也有个同类相怜之意,只是干碍张阁老,不敢骤言。当下闻得张阁老一番言语,又闻得元侍郎如此明言,遂同声应道:“既老太师有此美意,学生辈敢不同心,恳求圣上洪恩,如今圣驾临轩,即当一齐保奏。”
元侍郎道:“诸位年翁,所言极是,可写一公本,候圣上升殿,保奏便了。”
众翰林道:“元先生所言甚妙。”
遂取笔墨,写一公本道:
翰林院臣某某等,诚惶诚恐,稽首顿首上言:窃闻君父之命,有唯无诺,臣子之子,有顺无逆。田中桂以新第书生,蒙皇上恩敕入赘相府,可谓荣矣。田中桂不知进退,冒昧辞婚,罪不容绾。但因父母远离,必欲告而后娶。又因糟糠难弃,两具隐情,是以上违天谕。孝义为辞,较之悖逆有殊。臣等敢犯天威,连名公保,仰祈我皇上开天地之心,赦其无罪,倘格外施仁,仍赐原职,入赘相府,则天心垂眷,共沐帡幪于无既矣。臣等曷胜惶悚瞻依之至。
当下写完了本,众翰林齐佥了押。
须臾,鸣钟伐鼓,皇上升殿,文武官员,两班分列。张阁老朝见过,众翰林一齐俯伏金阶,为首的捧本奏道:“臣等大公本保奏榜眼田中桂。”
当驾官将公本接去,呈上御座,读本官高声朗读。皇上听了,问张阁老道:“卿意何如?”
张阁老躬身答道:“田中桂少年不谙,是以前日有狂悖之奏,今诸臣公保,这也是同官情义,宏恩出自天心,臣不敢妄对。”
皇上见张阁老亦有回护之意,遂提御笔判本道:“依奏。”
众翰林见准了本,欢喜异带,一齐叩首谢恩。皇上进内,众臣退班。
张阁老出朝,对众翰林道:“本既准了,将本内事情,须要如奏而行,不可又蹈欺君之罪。”
众翰林唯唯而退。你道张阁老为何说此话?盖因本内所奏,是仍赐原职,入赘相府。今既依奏,田中桂赦罪复官,张阁老惟恐入赘之事,田中桂又有他说。所以在翰林面前说出此话。
当下田中桂得了赦,复了职,准备入朝谢恩,众翰林惟恐虚奏入赘相府之言,都来撮合说媒。田中桂尚有犹豫之意,众翰林齐说道:“弟辈保奏年兄的官职,年兄亦当保全弟辈的官职。倘若不从,弟辈欺君之罪不小。”
田中桂没奈何,只得依从。众翰林回复张阁老的信,张阁老欢喜,准备择吉成婚不题。
却说倩云、碧云两个小姐,听得田榜眼许了亲,口中不言,心内各个欢喜,好象秀才入场考中的一般,这是女儿家的常情,不必细述。看官,你道田中桂许了亲,只有一个小姐欢喜,如何两个小姐都欢喜起来?不知其中有个原故,原来张阁老先前写了名字,分作两阄,对天焚香点祝,拈着的是碧云二小姐。后来在皇上面前所奏的,亦是碧云二小姐。但呈御览的诗文,却是倩云大小姐的,所以当此婚姻已许未定之时,大家一齐欢喜。张阁老见田中桂已经许亲,因对夫人道:“二女碧云,今已许配田家,凡一切妆奁之物,须当预备。”
家中梅香听得此语,都来对二小姐恭喜,二小姐喜得眉得眼笑。大小姐闻得此信,甚是含羞忿怒,羞的是先前欢喜,皆是虚假;怒的是一样女儿,为何倒先幼而后长。女儿家说不出口,闷在心中,每日思想,忽然想着道:“前日爹爹将我的诗文,呈与皇上御览,如今却将亲事许配了妹子,难道借我的诗文,成就妹子不成!我如今只说恭喜妹子,到那里聒噪他一场,讨我的诗文,或者榜眼知道了,竟要起做诗文的人来,这头亲事,岂不还是我的。”
主意定了,就到碧云房中。
碧云接着,笑面相迎,倩云见妹妹欢喜得意,心内越发伤情恼怒起来,变着脸儿说道:“我不是来赶热闹恭喜的,我是来讨我自己的物事。”
碧云道:“妹子没有拿姐姐甚么。”
倩云道:“怎么没有,前日爹爹把我的诗文拿了一本,去呈皇上御览,原来是借我的诗文,当作你做的,如今你的婚姻做成了,我的那本诗文,不是常常借与你装体面的,也该还我了。”
碧云道:“姐姐说话,好没来由。我那里见你甚么诗文,那个借你的装体面?就是婚姻之事,也是爹爹的意思,与妹子何干!姐姐不问一个端的,就来聒噪起来,与外人听见,不好看相。”
倩云骂道:“你这贱人,自己借我诗文,去勾汉子,不说自己不是,倒说我不好看相!”
碧云道:“你骂我是贱人,你自己婚姻不成,心里恼闷。来拿住我出气,才正是贱人!”
当下你一句,我一句,骂了多时,不得开交。梅香慌了,忙去报知张阁老与夫人知道。
夫人听得两个女儿争闹,忙走来问其原故。碧云见母亲来了,哭着说道:“好奇怪,我没有见姐姐甚么诗文,他无端走来骂我,要讨甚么诗文。”
倩云道:“前日爹爹叫我写了一日,取了一本去,今日他赖说没有。”
夫人道:“你爹爹拿你的诗文,你只该与爹爹要,怎么来骂起妹子来!妹子是有人家的了,他去得也快,你不该与他嚷骂。”
倩云听得说是有人家的,去得快,越发触着他的心事,也哭起来道:“母亲也偏向他,他是有人家的,就该骂我。日后娶了去,只怕连爹娘都要骂哩!”
夫人见他两人都哭起来,都是自己养的,竟不好说那一个不是,连自己也掉下泪来。
忽见梅香来报:“老爷到了。”
两个小姐听了,越发大哭起来。张阁老走到,见两个女儿一齐大哭,不知何故,忙问道:“这是为甚么?”
夫人道:“方才大女走来,与二女讨甚么诗文,二女说没有,两人争骂,在此啼哭。”
张阁老道:“甚么诗文,可是前日写的那本?”
倩云哭道:“正是那本。”
张阁老道:“那本诗文,久已呈御览了,你怎么与妹子讨起来?”
倩云道:“怎么不与他讨,他借我的诗文,去装体面,谁肯便罢了!”
张阁老听得大小姐此言,方知不是为讨诗文,原来是争婚的意思,因说道:“我做爹爹的,自有道理,你们女儿家,怎么就厮闹起来,好不雅观!倩云快些回房去,我自有主意。”
大小姐见爹爹口角有话,遂拭了眼泪,回房去了。张阁老就对碧云道:“你是有人家的了,不可如此厮闹,被人传与田家知道,只说你没教训了。你如今再不可与姐姐闹了。”
二小姐也不做声。
张阁老遂同夫人走到后堂,叹口气道:“这件事,怪不得大女,这倒是我错了。前日叫大女写了诗文,就该在皇上面前启奏大女的名字,只因大女的容貌不如二女,所以在皇上面前,启奏二女名字。如今诗文是倩云的,亲事却允了碧云,怪不得大女不服。”
夫人道:“不服还是小事,万一碧云嫁去了,那田榜眼问起诗文,竟不知道,他前日为这亲事拿问过的,或者在皇上面前,也启奏了,那时欺君之罪,岂不又放在你身上了!”
张阁老听得此言,如睡忽醒,手足无措,因想了半响,方说道:“如今只有一个计策在此,须得如此如此方好。”
夫人道:“甚么计策?”
张阁老低低说出。不知说些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顾天飞评曰:如今的人,做几篇烂时文,识几个半边字,便自称读书人,此外茫然不知,若说道人情世故,经济文章,真正梦想不到。如此回中,描写两姊妹争婚的光景,入化超神,著不读破万卷书,便勉强扭捏,还要错过葱岭那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