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鲁士是在公元前538年进入巴比伦的。
这一年,中国的孔子十三岁。
孔夫子当然不会知道波斯,对南征北战也没兴趣,因此绝对想不到居鲁士在巴比伦享受的待遇:铜铸的伊斯塔尔大门向他洞开,他的身上披着从华丽浮雕上反射过来的阳光,脚下则堆满了欢迎群众献出的花环。
没错,居鲁士是以解放者的身份,而非作为侵略者或征服者来到新巴比伦王国的。
没有比这更体面的胜利了。
居鲁士也当之无愧,因为他的作风和政策与亚述人截然相反。他并不对战败者赶尽杀绝,被俘的米底国王获得了一条生路,吕底亚国王则被聘为随身顾问。
这是一种“仁慈的征服”。
征服了巴比伦以后,居鲁士同样表现出他的宽容和大度,以及对被征服者信仰和习俗的尊重。他每天都要到马尔杜克神庙行祭,并让原来的官员们继续各司其职,就像在米底和吕底亚。这就不但赢得了祭司和官员的支持,也保证了国家机器一如既往地正常运行。
居鲁士是高明的。
而且,即便按照孔夫子的观点,这样一种既不滥用权力更不滥杀无辜的政治,也应该算作仁政。
仁政的受惠者之一是犹太人。半个世纪前,弱小而独立的耶路撒冷被新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摧毁,成千上万的犹太人随着他们被刺瞎双眼的国王,被戴上镣铐押往巴比伦为奴,史称“巴比伦之囚”。
波斯人却解放了他们。第二年,居鲁士发布命令,允许这些巴比伦的囚徒回到故乡,并把巴比伦人掠夺来的金银财宝还给他们,以便他们重建祭祀中心。这真是功德无量,以至于犹太人把居鲁士称为“波斯的弥赛亚”。
居鲁士的善举让他威名远扬,他的仁政则让帝国日趋稳定并发展壮大。没有证据证明居鲁士这样做,是汲取了亚述帝国灭亡的教训。但可以肯定,波斯帝国收获的不再是此起彼伏的反抗,而是地方对中央的支持。
继承了这条政治路线的,是大流士。
如果不算篡位的高墨塔,大流士是波斯帝国的第三任皇帝。在他的治下,帝国被分成二三十个行省(请参看本中华史第八卷《汉武的帝国》)。行省的拉丁语provincia原本就有委托的意思。因此,按照罗马人的理解,把一个地方委托给高级主管去治理,这个地方就是行省。
波斯的行省也大体如此,被委托治理的高级主管则是总督。行省总督原则上由波斯贵族担任,下级行政单位则交给当地人,比如爱奥尼亚由希腊人管理,耶路撒冷归犹太人自治。从居鲁士到大流士,皇帝的态度历来就是:地方行政和人民生活,能少管就少管,能不管就不管。
要管的只有两件事:法律和税收。
法律在波斯帝国的政治生活中极为重要。正是靠着法律,大流士保证了政令的统一。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因为生活在帝国广袤大地上的,是许多不同的民族,有着不同的语言文字、生活习惯和宗教信仰。
一统天下,唯有法。
的确,治理如此庞大的帝国,法律比武力成本更低而效率更高。而且,正如他们尽量使用本地官员,波斯皇帝也尽量维持当地法律不变。居鲁士和大流士都不喜欢朝令夕改,因为法律的不变才意味着帝国的永恒。
如此,也才能无为而治,并长治久安。
事实上大流士最为得意的事情,就是一生都在充当法律的保护人。他甚至说,只有依法治国,强者才不会欺负和毁灭弱者。这就不仅是法治,也是德治了。对此,大流士也非常努力。他一再表示要克制自己,不乱发脾气,要做正义的朋友,因为他是一个好的战士。
没错,决战并非一定要在沙场,治国也许是更大的考验。居鲁士和大流士放长线,其实是要钓大鱼。这大鱼除了属邦的效忠,还有源源不断的财富。
这就要靠税收。
税收是帝国重要的经济来源,因此皇帝相当重视。每个行省都有专职的财务官,一律由波斯人担任。他们负责将税收上缴中央,比例大约是年产量的20%。
这个税率并不低,事实上数量也相当可观。除波斯省享有免税特权外,其他行省都要上缴额定的货币税,比如巴比伦省2000塔兰特,小亚细亚四省1750塔兰特。大流士每年从各省收到的税银,大约有400吨之多。而只要30吨税银,便足够帝国军队四个月差十二天的开销。[6]
有钱就能打仗,大流士继续开疆辟土。在他手里,波斯成为地跨亚、非、欧三洲的大帝国,版图远远超过了亚述。首都也变成了四个:苏撒、爱克巴坦那、巴比伦、帕赛波利斯,皇帝和宫廷则四季轮流驻跸于这些都城。
属邦的朝觐和朝贡,被规定在帝国的礼仪之都帕赛波利斯,时间则是每年的春分时节。朝见皇帝陛下的,有埃及贵族、印度王公、行省总督和部落酋长,贡品则有乌檀木、金沙、象牙、雄驹、公羊、骆驼,以及各种奇珍异宝,还有来自巴比伦的年轻宦官。
大流士盛情款待了这些朝贡者,他的御厨则开出了可供一万五千人用餐的国宴。除了美酒佳肴,饭后还有甜点和水果,以及绕梁三日的歌声、通宵达旦的舞蹈。
看着他们开怀痛饮,大流士心满意足。因为这些丰硕成果不仅来自他的武功,更源于其文治,包括他和他前辈发明创造的一整套行政管理体制,也包括他修建的高速公路和地下水渠,以及农业技术的传播和改良。
这是一些值得赞扬的事情:扎哥罗斯的果树在安纳托利亚栽培,伊朗的葡萄在达马斯库斯试种,印度的水稻移植到美索不达米亚,芝麻则被引进到埃及。这些都是在大流士的督促之下完成的,就连他自己也觉得很了不起。
因此,在占领了色雷斯和黑海海峡以后,皇帝陛下胃口大开。他站在伊朗高原华丽的宫殿里极目远望,觉得完全可以为自己的国宴添一盘菜了。
这盘菜的名字,就叫希腊。
[6]这个数字诸家说法不一,请参看崔连仲主编《世界通史·古代卷》、美国时代生活出版公司《全球通史》。
浮雕上为呈送贡品的人,其中的臂环、碗以及两耳细颈酒罐皆为帕提亚人呈给波斯人的贡品。据公元前6世纪到前5世纪左右的帕赛波利斯阿帕达纳浮雕。